第48章

江浙滬傳統, 除夕前一日為小年,家家掃塵迎新,石庫門裏弄掛起紅燈籠。

戶戶團圓宴, 街上正冷清, 細碎的小雨彌漫四處, 地面一片濕滑。

雨霧裏,一個中年文士和一個清瘦的少女並肩撐傘而行。少女穿著厚厚的棉服, 衣領高高的, 襯出蒼白的巴掌小臉,臉色緊繃繃, 小嘴抿成一條線。

十字路口立著巡捕房。少女立定, 整理出一副笑容,踮起腳, 跟裏面的巡捕談笑一番, 小手遞過去一把銀元。

巡捕房外有帶蓬長椅。林玉嬋彎腰擦幹凈椅子上的雨水, 微笑說道:“容先生,坐。”

容閎非常不冷靜, 往江邊看了又看, 躍躍欲試地說:“我真不能去?”

作為沖齡出國的假洋鬼子, 容閎對各路“反官府人士”有著非常浪漫的向往。林玉嬋覺得他這個想法極其危險。

“他們成不了大事, 您不用費心認識。”她說,“您在這兒等我, 過兩小時還沒消息的話, 麻煩報個官。”

容閎這才死心,口袋裏摸出本英文書, 借著巡捕房的火油燈,津津有味讀起來。

蘇州河上微浪翻湧, 河邊一排關了門的庫房商鋪,中間挑出個“義興”的紅燈籠。

林玉嬋獨自停在那燈籠下面,用天地會的切口低聲叫門。

門立刻開了。一個中年夥計伸出腦袋,左右看了看,滿面堆笑:“姑娘果然守信,裏面請。”

“不麻煩了。”對方明擺著是個黑店,她敢進去才怪,“就在此地說。”

夥計一愣,笑道:“小囡勿要把我們想太壞。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我們只想掙幾個鈔票,此地是租界,洋人巡捕滿街轉,鬧出大事體對我們有啥好處?是不是?”

這人年紀不老,但臉上已經著急地長出了許多暗沉的斑,粗糙的皮膚向下垂,他每笑一下,那些斑點就跟著抖一下。

林玉嬋心裏有數:煙癮。至少十年。

她警惕性更甚,幹脆在街邊長椅上坐下:“我要見人質。”

夥計目光指指街頭巡捕房,不悅道:“姑娘這是為難我們呢。”

廢話,就是要在巡捕的視線範圍內才安全,不然她的銀元不是白花了。

夥計無法,跟她在門口僵著。

過不多時,楚老板親自出來,啪的賞了夥計一巴掌,“退下!”

夥計委屈不已,敢怒不敢言地貓到一邊。他明明是按規矩辦事嘛!

楚老板穿著綢衫,掛著香囊,三條眉毛在夜色裏不顯得突兀,猛一看就是個人模狗樣的民族資本家。

“蘇林氏,以寡婦身份入職海關,做通譯,”楚老板開門見山,皮笑肉不笑,“小姑娘有噱頭,跟洋人上司打得火熱,洋涇浜第一交際花的名號,怕是很快就要易主啦。”

林玉嬋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站起身。

“你點知……”

楚老板笑道:“最近船運生意不太好做嘛。”

林玉嬋點點頭。清幫人員眾多,多半也有在海關打工的。說不定那日舞會,把鼻子按在玻璃上的圍觀群眾中就有他們的人。看到她跟洋人跳了支舞,從短袖子聯想到十八禁,然後添油加醋地匯報給自家老大,以為珍貴情報。

反正她不打算在海關續約,這身份信息已過時了。緋聞也傷不到她,頂多讓赫大人頭疼。

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所以?”

楚老板坦然道:“所以姑娘不必作驚弓之鳥。你已和巡捕房打了招呼,博雅的容老板多半也在拐角候著,你今日的行程路線,應該也向你的洋人上司報備了吧?——姑娘狡兔三窟,今日儂若有三長兩短,我的生意要不要做了?——請進吧。你的同鄉在裏面,恕我不能帶出來,鎖著呢。”

……無法反駁。

夥計給她拉開門。

不過楚老板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笑吟吟立在門口,也不讓位。留了二尺余空間,等著林玉嬋擦肩而過。

她硬著頭皮,從楚老板胸前擠進去,厚厚的棉服都被擠扁了。

她四下打量。船行裏不過尋常商鋪布置。一張桃木櫃台,上面攤著個汙穢的賬本,後面墻上幾根銹鐵釘,掛著寫滿時刻表的木牌……

鄰屋還有個小間,煙熏火燎的墻壁上積著油膩,幾個夥計圍坐著抽大煙,透過門洞,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

林玉嬋注意到,有些人的辮子是最近才留起來的,前腦勺光光,後面齊肩小辮,模樣很是可笑。

果然是從天地會叛出去的。

其中兩位林玉嬋略覺眼熟,應該就是混在難民群裏扒了容閎衣裳的。

還有個衣衫破爛的年輕人跪在地上,不知是欠了債還是得罪了人。他一聲不吭,任由大煙灰倒在自己後背,一陣一陣的發抖。

林玉嬋被大煙味熏得惡心,胃裏一陣翻騰。

“等等。”楚老板忽然喝道,“我們不收匯票銀票。姑娘這身材,不像是帶了兩千兩現銀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