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日德豐行裏雞飛狗跳, 先是巡撫大人來打秋風,後有海關洋人來突擊查稅,店面裏的生意完全停了, 早早就掛了歇業牌。直到日頭西落, 夥計們還在忙著把貨架、櫃台什麽的復位, 打掃官老爺和隨從們留下的垃圾。
可後面倉庫裏的工作還沒停,新收的幾百擔新鮮武夷山茶葉, 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炒制和加工。
當然, 沒有掌櫃的監管催促,幹活的也悠閑自在。直到一天快結束, 起身伸懶腰的時候, 才發現小窗外面有個戴風帽的人影,正踮著腳往裏探頭探腦。
炒茶師傅開始以為是自己的狐朋狗友, 來叫他收工後去喝酒賭錢的。走近了一招呼, 才發現不認識。
那人身材筆挺, 帽檐壓得低低的,穿一雙輕便軟鞋, 沒露臉。
見有人察覺, 他迅速走了, 沒讓人追上。
炒茶師傅想起掌櫃的最近吩咐“嚴防生人”, 不敢怠慢,趕緊匯報, 也顯得自己這一天幹得盡忠盡職。
王全聽完匯報, 臉色一黑,太陽穴一陣抽動, 親自闖進廚房,把他那位新收的妹仔學徒拎了出來。
*
林玉嬋舉著半個雞腿, 脫口道:“空口無憑,戴風帽的人多了,未必是那個蘇少爺啊!”
可這話說得卻無底氣。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敏官明知德豐行的炒茶秘方是機密,卻不依不饒地提出要參觀,並且以“不追究燒焦茶葉”為交換,從她這裏套出了炒茶作坊的破綻所在。
今日,作坊外面就出現了形跡可疑的生人。蘇敏官自然是頭號嫌疑犯。
林玉嬋向他告知了炒茶作坊的工作規律,或多或少也算“同謀”,當然要替他遮掩,否則豈不是把自己也賣了。
王全明顯不信任這個新收的女學徒,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雞腿丟回盤子裏,冷冷地說:“你再想想。上次見到那個姓蘇的,他有沒有什麽可疑的舉止?你若是刻意隱瞞……哼,別忘了你是賣了身的奴,以下欺上,信不信我丟你進珠江!你再想想!”
林玉嬋趕緊做出害怕的神色,抽空偷過雞腿,又咬一口,含含糊糊說:“好好,我想想……”
她咽下一口雞肉,伸手摸到衣袋裏一個硬硬的小東西。
是蘇敏官從洋槍上拆下來的鉛彈,他大概也沒空處理,順手丟給她玩,把她當個好奇寶寶熊孩子似的。
托這枚鉛彈的福,他當時說的話,她也清清楚楚記在心上。
他說——你們掌櫃的是不是已對我起了疑?如果德豐行的秘密泄露,阿妹你就是引狼入室,大概也脫不了幹系吧?
林玉嬋當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姓蘇的很不夠意思,自己要幹壞事也就罷了,還拖她下水,拖得毫無愧疚。
但她現在似乎有點明白了。
如果蘇少爺不“提點”這麽一句,那麽王全盤問起來,她看在以往跟他的救命交情上,大概率會嘴硬否認。
方才她的第一反應也確實是否認,很無私地幫著蘇敏官撇清嫌疑。
但蘇敏官偏偏提醒了這麽一句,告誡她不要自作聰明,別試圖糊弄精明的王掌櫃。
出於某種原因,他似乎並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意圖。
……
林玉嬋飛快地理清邏輯,果斷賣隊友。
擡起頭,面對王全威脅的眼神,吞吞吐吐改了口。
“……嗯,不過他好像似乎確實提過好幾次,想參觀作坊……我雖然回絕了,但也不敢細問嘛,萬一得罪了客人咱們生意就沒了,這是掌櫃的您的教誨……”
王全神色舒展了一些,哼了一聲。
林玉嬋輕輕松了口氣,又順著說:“不過……不過依我看,作坊外面的窗子太小,他就算要偷師,也未必看得清楚。再說,他一個給洋行打工的,偷學咱們的炒茶秘訣有什麽用?”
王全煩躁地摘下眼鏡使勁擦,一邊冷笑道:“我還以為你多機靈!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又不是他要偷,當然是洋人要偷啊!”
林玉嬋依舊不太懂,疑惑不敢多問。洋人從中國買成品茶葉,再高價賣到歐洲各國,已經能賺到暴利;他們根本沒必要在“茶葉加工”這一步親力親為,那樣成本多高啊。
王全原本沒耐心跟她多廢話;但今日不知怎麽,也許是因為她跟洋人周旋有功,也許是因為剛剛莫名其妙地將她升為學徒,總之今日看這妹仔,似乎比往日順眼了些。
他難得緩和了態度,說:“你不知道,洋人愛喝茶,過去只有咱們大清國能產優質茶葉,洋人只能捧出銀子問咱們買;可是後來,英國人在印度一個叫阿薩姆的行省,發現了優質的野生茶樹,又從咱們中國騙去了茶農,簽了苦力賣身契,強迫在那裏勞動。不出幾年,那茶樹已經種成規模。
“那阿薩姆的茶葉各樣都好,唯有一點,就是用尋常粗放的炒制方法,炒不出咱們中國茶的那種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