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也許是因為林玉嬋的這具身體從小就習慣了辛勞,在茶行裏暗無天日地做了三五天大掃除以後,她終於不會每天帶著一身酸痛進入睡眠,肚子餓的時候也更加能忍耐,不會難受得要死要活。

王全王掌櫃總算不趕她了,但從來不正眼看她。茶行裏的其他夥計們把她當笑話,隨便頤指氣使,個個當起了大爺。

林玉嬋意識到,茶行裏原本的清潔灑掃工作,都是由低等學徒和雜工輪流完成。責任分散了,就不免有推諉和埋怨,夥計們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

現在卻好,臟活累活都推給了她,茶行裏的五六個夥計合力使喚她,其樂融融,氣氛空前融洽。

林玉嬋幹活的時候,眼睛耳朵沒閑著,默默觀察四周。

當地人說話的俚語、女人的發型、吃食種類、物價、街頭混混的行動路線……

在這個世界裏,以她這個身份,泯然眾人才是最安全的。一點點個性流露都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風險。

茶行裏的夥計們各有分工。在掌櫃的以下,還有管賬的賬房、管文書的書手、管跑街的通事、幹雜活的學徒等等。另外還有派駐在產茶區,負責茶葉收購轉運的居間人,行話稱之為“長腿”。

此外還有各國語言通譯。此類人才眾多,但多是濫竽充數。有些人翻起洋大人的話時全憑自我發揮,反正雙方語言不通,難以驗證。據說當年林則徐來粵禁煙之時,由於不熟悉民情,也頗受私通洋人的漢奸通譯之累,但又沒辦法。

靠譜的通譯要價高,德豐行只養著兩三位,每日奔波在各分號和碼頭之間,哪裏有洋商拜訪就去哪裏幫忙。

那日蘇敏官拜訪的時候,通譯恰好不在,據說是在齊老爺和旗昌洋行的飯局上伺候。

還有,每天鋪面下門板之前,王全都會和賬房詹先生鉆進小茶室,認認真真對一遍賬。有時候林玉嬋推門進去打掃,他們也不避著,把她當條流浪狗。

……

“哎,吃飯了!”

林玉嬋正擦著貨架,被大力推搡一下,差點從梯子上掉下來。

推她的夥計名叫寇來財,二十多歲,是個低等學徒。以前都是別人對他頤指氣使,現在風水輪流轉,終於有個更卑微的雜工給他欺負。

寇來財相貌欠佳,一雙大手指甲賊長,攢著半輩子的汙泥,平生大約沒跟除了他老母之外的女人說過話。平時街上走過一個大姑娘他都能腆著臉看半天,就是不敢招惹。現在林玉嬋來到茶行,他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找茬打她。

籍此明目張膽地來一次“肌膚之親”,也算是他平凡人生的一大樂事。

林玉嬋當然是能躲就躲。這一次沒躲過,肚子餓得身體發虛。

暈頭轉向一睜眼,只見寇來財咧嘴笑,不敢再跟她說話。

人是鐵飯是鋼。林玉嬋丟下抹布奔去後廚房。

粥還沒熟,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幾個輪班休息的夥計都歪在板凳上等。

“哎,你來盛粥。”

茶行裏多了個伺候人的妹仔,當然要物盡其用的使喚。

林玉嬋心平氣和地問:“我來之前,你們是怎麽吃飯的?”

“自己盛啊。”答得理直氣壯。

林玉嬋點點頭,彎腰拾碗,給各位大爺盛粥。每碗粥上整齊地碼好鹹菜。

大家挑不出什麽毛病,拿過碗,唏哩呼嚕開始喝粥,還有的拿著空碗讓她添。

有年輕姑娘伺候吃飯,生平頭一次,可得盡情享受。

一鍋粥很快見底,眾人吃到肚皮圓,才“忽然”發現:“喲,沒給你留。對不住了。”

林玉嬋笑道:“謝關心。”

從灶台底下端出一碗稠稠的粥,慢條斯理喝起來。

眾夥計憤然,叫道:

“你一開始就給自己留了一碗!”

“你憑什麽先給自己盛!”

林玉嬋笑道:“我是盛粥的,自然按我自己的習慣盛。”

飯後自然是她刷碗。林玉嬋肚裏有食,幹活不累。

王全作為掌櫃的,午飯單獨下館子。等他飯畢歸來,隱約聽得夥計們竊竊私語地告狀,大概是她這個丫頭太不懂規矩之類。

王全哼了一聲:“誰掌勺誰做主。沒用的東西。”

商人無利不起早,跟賺錢沒關系的事他一律懶得管。

這麽過了幾天。一日林玉嬋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始終沒聽見有人喊開飯。

她試探著推開廚房門,只聞見一陣飯香。

幾個輪班休息的夥計都歪在板凳上拍肚皮,臉上汗光混著油光,滿足地打飽嗝。

寇來財牙齒上掛著一條青菜,往地下吐口痰,用鞋底抹開。

有人指指鍋裏剩了一個底兒的粥,“哎,吃!”

一邊剔著牙起身,十分體貼地說:“這是給你留的。今後不用你盛飯了。”

林玉嬋看那粥,已經混了他們不知多少剩口水,被攪得稀糊糊,帶著詭異的渾黃色。有點像一攤淤積多時的嘔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