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皇帝在山呼萬歲的聲浪裏搜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跪地叩拜的素以。他暗自雀躍,帶著欣賞的目光端詳她。窄窄的脊背,垂著頭,領膛裏略微露出的一片皮膚,在燈下顯得精致可愛。擔心她跪著窩壞了身子,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失體統,加快了腳步過去,一面請諸夫人平身,一面彎腰去攙她,低聲囁嚅了句,“說了不要你磕頭的。”

素以嘴角一點譏諷的笑,聲音卻把它掩飾得很好,“今兒是萬歲爺壽誕,奴才給您拜壽,再應該也沒有。”

真是恨,他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十來天未見,也並不顯得焦急,以前那種揉心揉肝的感覺早過去了吧!她錯眼一瞥,慧秀如今真是形影不離,連欺上瞞下都有膽兒,這妮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有榮壽那狗太監,以前幫著瓊珠站在密貴妃那頭,算他識時務抽身得早,上回清理宮務沒有殃及他。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和長滿壽不對付,所以長滿壽幫襯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以前自己沒想過要拉攏總管太監,現在看來完全就是不懂自保。皇帝身邊有心腹才對自己有利,兩支老山參就打發了人家,說來太慢待這位一心提拔她的二總管了。

可是皇帝……她看著他,曾經滿心的托賴都化成了灰。這是個君王,不光是她的男人,也是全後宮所有宮妃的男人。她以前自視甚高,現在看來不過笑話。聖眷沒了,她和其他女人有什麽差別?

她不動聲色隔開他的手,皇帝不知道她一霎兒辰光那麽多想頭。仔細打量她的臉,她長眉舒展,瞧不出有異,可是叫他心頭生涼。他料著還是在生他的氣,他無可奈何,女人家就是心眼兒小。他也算過時候,裏頭十來天沒見,期間他半數時候奔波在外,剩下的五天一樁事接一樁事,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居然轉眼已至萬壽節了。

多大點事呢,叫她這麽鬧心麽?他想哄她,可惜這裏人多說話不方便,只好壓著嗓子道,“我今晚過你那裏……”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退後一步,欠身道,“奴才不敢當,如今身子沉,伺候主子力不從心。我看慧秀姑娘不錯,我照應不上的她都能代勞,萬歲爺可得好好待人家。”

皇帝被她這話說得發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看著她道,“你說的什麽渾話?”

她有一雙漂亮的杏眼,一直是溫暖的,水一樣的,現在卻變得冷而硬。涼涼一笑道,“人多鬧騰,我是有點犯糊塗了,禦前失儀,請萬歲爺見諒。既然給您拜過了壽,奴才的心意也到了,這會子告個假,就先告退了。”

她沒有發作,軟刀子拉人,說出來的話叫他心慌。這種生人勿近的態度太奇怪了,以前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這是怎麽了?並不像尋常開玩笑,是動了真格的了。她轉身往殿門上去,他想追又忌諱這麽多人看著,只得勉強按捺住了。心頭說不清的什麽感覺,又生氣又淒涼,這輩子竟沒有這麽委屈過。

蘭草托著她主子的臂膀,能感覺到她簌簌的輕顫。再瞧她側臉,又平靜得像乞巧節門廊下曬的水,起了一層水皮子,已經架得住針芒。她唏噓著,“主子,您這又是何苦。先前奴才和鴻雁兒說話,您不也聽到了嗎!還沒鬧明白原委,這事兒不能怪萬歲爺。”

“誰知道慧秀同沒同他說,萬一人家照舊國事繁忙,我自個兒給他圓說法,我算怎麽回事?”她挺直了身板道,“我瑪法讓我做海東青,撂高兒打遠兒麽,一個男人,什麽了不起!”

蘭草唯有嘆息,大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男人和女人對待感情不一樣,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以大局為重,不是普通居家過日子的富貴少爺,靠著祖蔭吃穿不愁滿腦子風花雪月。他大概也有心無力,主子才晉位那會兒正火熱,萬歲爺不還是下江南一走兩個月麽!也許習慣了離別,這十天於他來說不算什麽,但對女人卻實在是種傷害。一則愛之深,二則懷著孩子心思愈發重,所以她主子嘴上說得灑脫,腔子裏其實早就蓄滿了苦水吧!

傷嗟出門,遠遠看見福缸旁站著小公爺。琉璃宮燈四圍染了朱砂,一地水紅色在檐下蕩漾,他就立在那片朦朧裏。穿巴圖魯坎肩,正胸釘一橫排十三太保銅鈕子,不羈慣了的人,靠缸站也要往下溜的架勢。

不過賣相真不錯,蘭草輕聲道,“我說句不該說的,主子真要給他做福晉,興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麽不痛快了。”

素以轉過眼去,他朝她打拱,上次要單聊被她拒絕了,這回吸取了教訓,不敢挪步過來了。她還了禮,看他的樣子難免有些悵然,“別人多好都是別人家的事兒,兩個人裏頭挑揀,我還是會挑萬歲爺。小公爺人不壞,就是不著調。眼下我是憋屈,嫁了他就能保證一輩子過得舒心麽?”她搖搖頭,“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再來惆悵,為時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