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看到這孩子的眼睛,溫蕙什麽都明白了。

她伸出手,摸摸冷業的頭,給了他一個微笑:“哎。好孩子。”

她站直,看向英娘。

英娘不敢看她,只死死盯著地面。

沒有人比溫蕙更明白英娘此時的心境了。

這世上,大概英娘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溫家人。

英娘面對溫蕙,一如兩年前,溫蕙面對溫柏。

當那一柄刀落下,直插入心臟的時候,是什麽感覺來著?

溫蕙恍惚發現,竟記不太清了。

反而是當時,小安站出來,伸出手掌撐住她的感覺更清晰一些。

然後霍決就發瘋了。

霍決瘋起來,別的什麽事哪還算個事?逼得她不得不把過往都拋下,往前走。

其實只要能走過來,那些就都過去了。

溫蕙過去抱住了英娘。

“英娘姐。”她緊緊抱住她,“嫂嫂……活著就好。”

“那年死了好多人,我娘死了,我爹死了。”

“你和三哥都還活著,太好了。”

英娘如同被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鎖,她閉上眼睛,落下淚,緊緊地也抱住了溫蕙:“……月牙兒。”

景順五十年,鄧七的一支商隊自高麗返航,沿途補給,聽說了京城動亂,山東空虛。

領隊的是鄧七一個義子,他當即拍板,登岸做了一票。

徐家堡是先於溫家堡被圍的。父親和兄弟們都去京城了,堡中英娘做主。

她組織了堡中老弱男女抵抗,也清醒地認識到軍堡被攻破是遲早的事。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她向溫家求救。

因溫杉是她的未婚夫。在這種絕境中,她能指望的就只有溫杉了。

但溫杉終究是沒來。

軍堡被攻破的那一刻,英娘想,我不怨他,我不怨他。

因溫家堡也沒人了,大家其實都沒人了。

溫杉沒來,不怨他。

英娘被擄上了船,遇到了賀家的莞莞。

女人們都被關在下面的艙房裏,又熱又潮。

在路上,莞莞和英娘便受辱了。

莞莞後來受不住,她跟英娘商量:“我們一起死吧。”

“我娘叫我和她一起死,我都踩在凳子上了。”莞莞說,“她先蹬了凳子,兩個腳亂踢,兩只手在胸口亂抓,還翻白眼,嚇著我了。我頭還沒來得及伸進去,從凳子上摔下來,就沒勇氣再上去了。”

“現在想想,好後悔呀。如果那時候死了就好了。”這曾經叫百戶家的姑娘們都羨慕的千戶家小姐說。

“那時候要是死了,就能幹幹凈凈的。說不定朝廷還能給個節烈的旌表。這樣百年後旁人從我家門前經過,都能看到,賀家的莞娘,是個烈女。”

可是莞莞注定做不成烈女了。

她嘆息著,勸英娘和她一起死。

英娘不說話,只不肯。

莞莞說:“那你別後悔。”

她站起來解了腰帶,試了幾下,但舷窗太高,總也甩不上去。

她又喊英娘:“來幫我一下。”

英娘趴在墻根,莞莞踩著她的背,才把腰帶塞進窗柵裏繞過去,打了個結,又把頭伸進去,說:“我好啦。”

但英娘不肯動,開始哭。

莞莞踢她:“我好了呀。”

英娘哭著爬開了。

莞莞雙腳懸了空,重復了她娘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亂踢,亂抓,最終死於窒息,尿了一褲子。

這一段海上的行程,在英娘的回憶裏便伴隨著艙房裏潮濕的腥臊氣味,莞莞垂下來的頭,吐出來的舌頭。

雖然其實,她的屍體很快就被拖走了。

那時候英娘的頭腦昏沉沉,在甲板下面的艙房裏,也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船行了仿佛一個甲子那麽久,終於到了。

女人們被用繩子栓成長長一串,牽著往外走。

甲板上有許多人,海盜們都拿著刀,威逼著和許多英娘一樣被捆縛著的人。

海盜們劫掠的不止是女人,也有年輕男人,也有老弱。英娘原不明白那些老弱有什麽用,她被繩子牽著走過甲板的這一段路,明白了。

投名狀。

年輕的、力壯的男人被牽出來,給他一把刀,再給他一個老弱。

他肯揮刀殺了老弱,交了投名狀,從此就成了海盜。

他若不肯,海盜就殺了他。

英娘麻木地轉過頭去,手上的繩子牽著她往前走。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似是熟悉的聲音,那聲音蒼老嘶啞,竭力大喊:“我是秀才!我會寫字算賬!我有用!”

英娘再次轉過頭去。

那個被當作“老弱”推出來,趴在地上大喊的人,是溫家堡的吳秀才。溫家兄弟和月牙,都是他啟蒙識字的。英娘和溫杉的六禮,都是他跑動的。

生死一刻,他趴在地上聲嘶力竭為自己爭取活命的機會:“我會寫字算賬,我有用!我有用!”

學識是一種財富,在哪裏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