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短小章

這日後, 王子騰像是沒發生事情一般,下盡職盡責辦差, 上謹慎謙恭應對,竟毫無立下大功的驕矜張揚。便是對杜仲,也不過就是將他調分到查檢證物、抄錄上報文書的司部,並無別個特別的青眼照顧。

因杜仲之前救人和捉拿刺客的功勞,加之他又因公傷了左臂,這小小的清閑調動倒無人眼紅。可杜仲知道好歹,因對他妹妹說:“這職差最穩妥, 不擔風險卻自有功勞, 不顯眼卻也無傾軋。”況且他任過這差事, 一下子就從只拿兵器沖殺的莽丁蛻變成了可批文書的‘儒將’——自來這一步堵死了多少低階武官晉升的路,做官和爬山一樣, 越往上走路越窄,並非勇武過人就能一路通暢的。

武將有兩難, 一是戰功,二是文務, 戰功得有兵事機會, 而文書公務亦如此。得是走到一定官階, 才開始有機會處理這些公務:雖為將者本分在沙場,但有無這項本事或者上官肯不肯提拔,都關系著前路長短寬窄,尤其在天下承平日久的當下和將來。比如王子騰,他平日裏做的最多的事是在印房裏處理公務, 過手的文書上表的題本,並不比同階文臣少。又如謝鯨,他的確是積功升至遊擊將軍, 但這功勞並非如同杜仲宋辰這般全靠勇武拼殺而得來,打個比方,在謝鯨為千戶時,已在上官的允準下輔助文書事務,此時只要是隸屬同一衛使司立下的功勞,哪怕與謝鯨統領的千戶所無關,這功勞報上去經手的人總能分潤到,有時還會出現頭大尾小之勢,即官階越高占得功勞越多,偶爾謝鯨這種輔助書務所占的功勞甚至能大過立功的大頭兵。

當初謝鯨作為副將力保宋辰、杜仲鏟滅匪首首功,便是因為這種約定俗成的‘規矩’——立功的若是無靠無勢資歷淺的兵丁,落到這些人身上大抵只有些財物賞賜了。若無謝鯨,宋辰、杜仲且得再熬幾年才能升到百戶之職呢。

杜仲因說:“既然沒牽扯,我只當是抵還刺客的事了。”日後再不能受這等照拂,杜仲能接受謝鯨的照應,因為他知道大家可做朋友可互為幫手,有來有往,還的上。但王子騰的關照,卻變了滋味。

杜雲安也沒有立著牌坊還拿好處的心,只是道:“前頭我們糊弄玄虛,似是而非的詐他一回。如今王老爺既然已經冷靜了頭腦,哥哥尋機會悄悄與王老爺開誠布公說明白立場心意便是。總歸是他走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到底他顧慮重重,並不會做強認的事情。”

王子騰會強認嗎,他當然不會,一為不能,二因不敢。

王家共有十二房,王仁是長房長子,金陵族地被族人們看顧著長大,不論地位情分,都是王家頭一份。王子騰要廢他殺他,還曲折伏墊做了許多事情,,足見王仁在族中身份的貴重。可這樣貴重的宗子,一旦疲弱,先上去咬他一口,又群起攻之的正是血脈族親,如今金陵的王氏支脈仍在為宗子之位爭的不可開交。此時若王子騰認回杜仲,杜仲即為眾矢之的,世家逼殺人的法子多的是,王子騰也不能保證兒子萬全,況且只在杜仲出身這一點上,就可作出無數文章。杜仲禮法上類比庶子甚至外室子,這等小宗入大宗,宗嗣傳承之事,歷來最麻煩,最耗心血,到時杜仲不僅不能承接他的基業,更連如今的前途也保不住,更甚者,半生許是都要蹉跎在麻煩中。

另一則,王子騰自謂極了解新皇,越了解當今心性手段,就越生忌憚懼怕。王子騰自知他雖算準了上皇和百官,亦為當今立下了汗馬功勞,正在慢慢往當今喜歡的那種“能臣”隊伍裏靠,可他知道的秘密的確太多了,當今並不能放心他。若仲哥兒自小養在他膝下,父子情深,聖上或許會將仲哥兒捏在手裏,對他也更放心些。就如歷朝歷代大將領大軍出征,常將家眷親人留在皇帝眼皮底下一般,這是君臣之間默認的‘質子’。但如今情況不同,仲哥兒身份夠不著,又無多年情分,此時認回他,聖上只會懷疑他王子騰權欲作祟,要行結黨之事——武將與文官不同,文官的學子學孫、同宗、同榜、同鄉都可結成朋黨,但武將則得靠麾下將士兄弟,有子嗣的武將和無後繼之人的武將怎可相提並論。這等粗淺道理,便是王家目不識丁的家將都懂得,這些年王子騰無子,雖煩憂可惜的除了他自家夫婦,便是跟隨王子騰多年的將官親信了。宋太祖由部下諸將擁立,黃袍加身的教訓,後世皇帝無不牢記警示。

況且,在這個王子騰立下大功,聲望頗高的時機,王子騰突然認回來一個兒子,還是個已成年了的,頗有才幹的小將,世人都要懷疑他的目的。因為王子騰要抗衡宗族力量,將身世存疑的‘私生子’記上族譜,只有求得聖上支持才能最快實現,世人眼中,豈不是他挾功自大,藐視聖尊嗎?聖上怎能做這種亂人宗族血脈的事。便是王子騰無此意,旁人也會把帽子扣到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