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線的第二十一天

人心是一座承載罪惡的墳墓。

隱秘的往事、羞於人說的記憶被埋葬在浮土下,時光的刻刀一點點削磨記憶的刻紋,最後只剩下模糊的灰影。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在於它的主人也將之遺忘。

烏丸蓮耶打開郵件附帶的文档時其實有諸多猜測。他這一生,壞事做盡,壞到極致,甚至有一兩分心安理得。

“組織裏有人做事留下了把柄?還是某些壓下去的懸案被翻上來了?”左右不過是他犯罪的證據,除了這些,還有什麽能被拿來威脅人?

津島修治若是以為這些“秘密”能威脅到他,未免太過天真。

烏丸蓮耶躲在幕後近半個世紀,謹慎二字刻入骨髓。從心之人絕不魯莽行事,他下達的每個命令都死無對證,執行人的手沾滿鮮血,他的權杖光潔如新。

跨世紀的國際犯罪集團首領,黑衣組織無人不畏懼的那位先生,赫赫威名之下是狠辣、謹慎、周全的頭腦。

無論對方口中的“秘密”是什麽,他都絕不會赴這場鴻門宴。

鼠標的滾輪緩緩推動,文档頁面一行一行向下滑動,白底黑字的文字落入眼簾。

出乎他的意料,這不是一份“告罪書”,單看開頭,倒像是一個乏陳無味的故事。

“……嬰兒在護士的手上發出難聽的哭聲。他的眼皮黏在一起,像剛出生的小老鼠,沒有毛發,紅色的皮膚皺紋巴巴,空氣中到處都是糞便的臭味……”

如果文章中的無毛老鼠不是叫“烏丸蓮耶”,他可能還沒察覺出字裏行間濃濃的惡意。

津島修治以推理小說聞名,他擅長倒敘、插敘、環形敘事等一系列復雜的敘事方法,玩弄文字玩得爐火純青。

從字句間隱約能窺見他的輕慢和漫不經心,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一切,文字中透露著空洞的虛無。

但眼前這篇小說不同。

直白的、一通到底的敘述,在主人公三歲之前還是上帝視角,三歲後轉為第一人稱。除敘事外全是繁復瑣碎的心理描寫,只講主人公的生活,詳細到一日三餐吃了什麽都寫在裏頭。

這不是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若是讓津島修治的粉絲看到,他們寧肯自戳雙目也不願意接受事實。

怎麽會有人寫這麽無聊的東西啊!小學生偷走了家裏的金表去打街機,這麽弱智的內容居然值得寫十幾個章節?

當然值得,這是主人公的第一次犯罪。再兇猛的罪犯,他的第一次犯罪也必然只是偷雞摸狗的小事情。

惡念會逐步累加。

烏丸蓮耶握住鼠標的手在冒汗,旁人看著覺得無聊至極的內容在他腦內如同轟雷,一道道炸碎他的神經。

這是他的記憶……不,小說的內容比他的記憶更加詳盡!

這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

翻閱文档,按照時間順序查閱,那天他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做了什麽一清二楚。

多麽標準的紀實文學,就像有一台攝影機從他出生起就對著他拍,如影隨形。

他沒有任何隱私、沒有任何秘密,比《楚門的世界》還慘,楚門至少不會被人知道心理活動,而他連心聲都要被打在公屏上讓人閱覽。

早已遺忘的年少往事被人從墳墓中挖出,稚嫩可笑的少年心事攤開在陽光下供人閱示。

那些無聊的心理描寫,每字每句都是他心中所想!

夜深人靜之時他逼迫自己忘記的東西被那個人搬上台面,強迫他再次回憶,強迫他加深印象,讓他再也忘不了,再也說服不了自己。

誰的一生沒有做過一些尷尬到腳趾在地上摳出三室一廳的糗事?你知道忘掉自己的黑歷史有多難嗎?

你知道?你知道還替人家寫出來!還要人家去看!尷尬癌都要犯了,洗眼睛洗眼睛。

烏丸蓮耶看著和他同名的主人公一路長大,度過無聊的學生生涯,走到中年,故事突然變得精彩起來。

主人公再不是那個偷金表打街機的孩子,他握著更鋒利的屠刀,割開流淌金錢血液獵物的咽喉。

一樁樁犯罪事件以兇手的第一視角娓娓道來,殺人動機、殺人手法、過程中的心理活動、事後收尾……

跟著津島修治筆下的文字,讀者能身臨其境地站在案發現場,低頭看到自己手中拿著利刃,戾氣森寒,鋪灑在臉上的猩紅熱血燙到灼人,心跳驟停。

津島修治沒有改換敘述手法,仍然是大量心理描寫平鋪直敘,鏡頭直白地照著主人公,將他的心臟剖開在聚光燈下。

尚且純真的少年時代、逐漸腐朽的中年,黃昏之館的秘密和那些被殺死在館中的學者一起埋葬,直到一位偵探的到來揭開真相。

後面的部分拎出來足以寫好幾本推理小說,津島修治或許是不耐煩寫那麽多字,寥寥幾筆帶過去,筆觸中透露的熟練和隨性讓烏丸蓮耶牙齒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