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建安六年秋, 十三州戶調收繳上歸長安。

未央殿中,劉協與尚書令楊彪、助農曹尚書曹昂一同梳理數目。

“自建安四年改丁稅為戶調之後,所得財物本就上浮了三成。而去歲吳地分田改制成型, 這一年來的戶調, 竟倍於冀州。”劉協笑道:“這分田改制的好處,想必不用朕再同文先(楊彪字)多說了。”

丁稅改為戶調之後, 國家財政收入上浮,一來是因為戰亂結束、在籍的農戶在政策傾斜照拂下增多;二來是因為戶調按照一戶來收物品, 而不像以前按照人頭收錢, 省去了農民拿糧食布帛去換成錢時的耗用。而吳地自建安五年分田改制,到今年秋, 剛好滿一年。分田改制之後, 吳地原本被各豪強大族所侵占的勞動力, 都得到了釋放。原本為佃戶或為奴仆的, 一年耕作勞碌之後, 半數留給自己吃穿, 半數都給豪強大族拿了去。分田改制之後, 吳地實際上已經不存在“豪強大族”這個勢力, 這部分原本在白冊(雖然登記在冊,但是並不向國家納稅)的百姓,也就進入了戶調體系。所以吳地加上山越之民, 也不及冀州人口半數, 但是所繳納的戶調,卻是冀州的兩倍。如果全國十三州,都像吳地一樣實行了分田改制,那麽可以想象國家的財政能達到現下每年所收的四倍。中央會迅速強盛起來,而地方上的豪強大族就會成為歷史的煙塵。

楊彪是台閣中得知皇帝深意的第一批人。當初皇帝剛從吳地回到長安, 就已經對他挑明了未來的計劃。楊彪這二年來,一面輔佐皇帝理政,一面心中打鼓。他眼看著皇帝推行助農曹之事,去歲經過一場紛爭後也強行收了鹽鐵為官營,明知道皇帝走在定好的路上,但內心還是抱了一絲僥幸,希望皇帝能走到半途放緩腳步、甚至於停下來。

但是現在明晃晃的數字擺在眼前,楊彪不是無知少年,他在中樞理政幾十年,深切地明白能將中央稅收翻四倍,對一個皇帝來說是多麽大的誘惑。假若現在有一樁好生意,能讓地方上的豪強大族每年所得翻三倍,他們便殺人放火,無所不敢做了。同樣的道理,放在皇帝身上也是一樣。

皇帝會停下碾壓地方豪強的腳步,只是他楊彪不切實際的幻夢。

一旁皇帝與曹昂又在討論各地助農曹的細務,楊彪心情沉重,很少開口,待到議事結束之後,乘車回府,拖著腳步進了書房,自己在裏面呆了半日,要人傳了兒子楊修來。

楊修當初給父親家法打得下不來床,因為當初與長公主劉清之事,險些毀了自己。事發之後,皇帝雖然沒有追究他的責任與錯誤,但是也不便要他在宮中做事了,因此將他外派出去,這一年來作為督查巡閱了益州、荊州與豫州。楊修如今剛回長安不過兩日,昨日才去宮中述職。他原本是大族子弟做派,要風雅還要風流。可是自從與長公主劉清事發以來,楊修非但風流不起來,反倒頗有些落魄之感,倒是沖淡了從前幾分輕薄,顯得沉穩些了。

楊修來到書房,就見父親坐在案前、眉頭緊皺,“父親何事發愁?”

楊彪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擡頭看一眼一年來成熟許多的兒子,啞聲道:“坐下來說話。”

這是要長談的架勢。

楊修在窗邊坐下來,仍是習慣性得撚著衣襟上的香囊,只是如今裏面的香不再旖旎纏綿,反倒微苦清涼,他望見父親案上攤開的信,起首收信人乃是弘農郡的叔父。

楊彪道:“你可知道仲長統這人?”

“狂生仲長統?”楊修道:“聽說過。這是兗州牧荀彧舉薦的人,年輕博學,有狂生之稱。據說陛下與此人投契。”

“陛下破格要他做了尚書郎。”楊彪道:“這仲長統當初曾伴駕在吳地。”

“父親在擔心什麽?”

楊彪抿唇不語,半響道:“我做了一個決定,此事旁人都可,只是恐怕對不住你。”

楊修聞言笑了,道:“那會是什麽事情?”他目光瞥過那只寫了擡頭的信,流露出一絲往昔的不正經,“難道是父親在外面還給我生了個弟弟?”

楊彪不理會他故意緩和氛圍的閑談,沉聲道:“我這是要寫信給你叔父,要他把咱們在弘農郡的田地都散了。”

“散了?”

“是。我要他把田地或是分給需要的流民,或是折價給原本的佃戶,或是賣給旁人,總之不要留下。”楊彪沉郁道。

楊修若有所思。

楊氏父子都是天下站在權力最中心處的人物,政|治敏銳度也都是一等一的。

楊修擡眸望向父親,低聲道:“父親的意思是——陛下要動手了嗎?”

楊彪與他目光相對,沉聲道:“陛下遲早是要動手的。”

書房內靜了一瞬。

楊彪又開口道:“咱們這樣的人家,這樣的身份,若是到最後一刻才行動,那就太紮眼了,非但是來不及,還很可能會被朝廷捉了做典型。與其給人拿來開刀,不如自己先動手。”他這是在對兒子解釋,站在權力中心,維持這樣一個大家族的心得了,“陛下心性堅毅,這十幾年來,一直如此。當初他未滿十四歲就要親政,後來果然如願。陛下的手段心計,實在是幾百年都難見的。收復天下,他做到了。分田改制,他在吳地做到了。去歲陛下堅持要將鹽鐵收歸官營,鬧了那麽大的風波,朝野民間聲浪紛紛,陛下不為所動,最終還是實現了。那麽,這分田改制,既然是陛下鐵了心要推行的,他最後就一定會推行。至於成敗——若是陛下此舉成了,那咱們就是散去萬頃良田,而保闔族平安。若是陛下敗了,以咱們楊氏一族的聲明,總還能有別的退路。只是這樣一來,你今後的日子就要艱苦許多……我做了這個決定,是對不住你……”他望著兒子,後面的話有些難以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