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楊彪不得不承認, 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的確極有蠱惑人心的本事,饒是見多識廣、年近花甲的他,也為皇帝所展望的美好前景而心神蕩漾, 甚至恨不能立時起身跟著皇帝幹出一番大事業來。

這一番懇談下來, 楊彪終於明白,為什麽他的兒子楊修當初鐵了心要接遴選良才的差事, 為什麽曹昂、淳於陽、蘇危等青年俊傑跟隨在皇帝身邊忠心耿耿。

皇帝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要追隨的魅力。

如果他楊彪年輕三十歲,也會是追隨皇帝左右的其中一位。

楊彪定定神, 尋不出皇帝理論中的漏洞, 但確知此事難行,垂眸思索, 一時不知該從何處勸起, 若是直言時弊, 非但恐怕惹皇帝不悅, 而且在皇帝剛剛赦免楊修大罪之後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因此沉吟片刻, 道:“陛下可知道, 哀帝時候, 民間有七亡七死?”

漢哀帝在歷史上最大的貢獻,大約就是留下了“斷袖之癖”這個成語。

劉協因為在秦朝做過五十多年的皇帝,對於漢朝以前的歷史故事是了如指掌的, 但來此十年, 忙於政務,雖然也為了能做到手不釋卷而努力,到底比不得在漢朝為官四十載的楊彪,因此道:“文先請講。”

楊彪便道:“哀帝繼位之初,就用左將軍師丹輔佐朝政, 發布了限田限奴的新政。新政規定了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等占田不得超過三十頃;而諸侯王的奴婢不得超過二百人,列侯、公主的奴婢不得超過一百人,吏民的奴婢不得超過三十人;經商的人就不得占有土地,更不許做官。若有違背新政的,家中田地奴婢一律沒收入官。”

楊彪選的這個例子,正與皇帝在吳地所行的事情相類。

楊彪繼續道:“哀帝本意是好的,然而這政令難以推行,最終淪為一紙空文,反倒是當時的百姓有七亡七死之苦。水旱為災,一亡也;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受取,三亡也;豪強蠶食,四亡也;徭役失農,五亡也;部落鼓鳴,六亡也;盜賊劫略,七亡也。”

劉協全然明白楊彪的用意,一面聽他說著,一面聯系當下,每一條都可以對應上。

“這七亡尚可支撐,可又有七死:‘酷吏毆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四死也;怨讎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楊彪語氣沉痛,道:“這都是當時名臣鮑宣上奏所言,臣無一字增減,之所以能熟讀如此,乃是因為看的時候觸目驚心,好似在看當今天下一般。”

劉協望向楊彪,見那張老態已顯的面上、每一道褶皺仿佛都寫著“憂國憂民”四個大字。

楊彪最後道:“老臣應允陛下,不管陛下要推行何等新政,老臣願為馬前卒。可是老臣這些年來在旁邊看著,始終有一事不解。”

“何事?”

“陛下富於春秋,為何行事如此……”楊彪斟酌了一下,吐出兩個字來:“急切。”

皇帝還年輕,為什麽推行新政如此迅猛,好似怕晚一步就來不及了一樣。

劉協沒有回答楊彪的問題,反倒是笑道:“朕若是沒有熟讀前史,險些就給文先說服了。哀帝新政,不都是當時太皇太後王政君的手筆嗎?哀帝自己也不能依新政行事,賞賜幸臣董賢良田萬頃,奴婢賓客無數。這樣的皇帝,不管行什麽樣的新政,都注定難成的。”

楊彪無話可說。

劉協起身,走到殿門處,望著深秋澄澈的藍色天空,出神了一瞬,回身道:“文先以為朕是什麽樣的人?這樣苦口婆心來勸朕。朕不是那等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也不是那等心急火燎的人。朕如今不過是要你們這些近臣明白,分田改制,朕是勢在必行的,這是給你們交個底,好叫你們來日不要走錯了路。否則朕也救不得你們,豈不叫人傷心?你們心裏明白了,到時候遇見朝中分歧,便知道該如何行事。分田改制是極為重大的事情,朕不會輕易行事。這事兒急不得,它有必須要走的過程。”

楊彪聽到這一句,心中大石落地,只要皇帝不是立時就要頒布新政、推行全國,那總還是留有余地的。

劉協目光如刀,向楊彪劈下去,道:“文先,朕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你可千萬不要再站錯了位置。”

楊彪忙俯首道:“老臣明白。陛下推心置腹待臣,臣若還不能體會陛下苦心,真就豬狗不如了。”

劉協淡淡一笑,道:“那就好。今日的事情,朕的態度,哪些話能往外說,哪些話不能,能往外說的話又該對哪些人說,你自己掂量著來。你是辦老了事兒的,這些細事不用朕叮囑。”

楊彪一一應了。

“下去吧。”劉協道:“回去不要再責罰德祖了。”他頓了頓,給楊彪吃了個定心丸,“朕以後還要用他。不要打壞了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