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長安未央殿, 劉協接過曹昂呈上來的單子,一望便笑了,道:“巧得很。原來這長安城中的四豪族竟也是‘賈史王薛’。”

曹昂一愣, 道:“陛下聽說過這四族?”

劉協仍低頭看著那單子, 方才的笑意已然淡了。他沒有開口解釋, 此時原也沒有《紅樓夢》。

這單子上,乃是曹昂擬寫的長安城中豪族,為首者乃賈史王薛四族,其下又有十六族,蘇氏塢堡赫然也在其中, 共計二十豪族。

劉協抖了抖那單子, 道:“除了蘇氏與女主持家的吳氏, 旁的都不肯獻地送糧於朝廷?”

曹昂垂首道:“這些豪族坐擁千室, 良田萬畝,雖無尺寸之功, 卻有奴婢萬千,在城中經營數輩, 盤根錯節,同氣連枝。若要整頓, 牽一發而動全身。其中唯有蘇氏, 因陛下親臨, 恩威並施,族主蘇國願聽從朝廷安排。又有販布起家的吳氏,因家中已無男丁, 旁支有意侵吞,那吳氏托獻於朝廷,卻也是自保之舉。”他頓了頓, 又道:“除這兩族之外,余者都不甚馴服。若是臣敦促更急,恐怕還有搖擺不定者。不如臣帶兵前往……”

劉協輕輕搖頭,擱下那頁輕飄飄的單子,道:“朕剛拿下長安城,又將親政,這些大地主、大商人都踮起腳尖要看看朕是個什麽模樣。捉肥雀要和緩著來,別把他們驚走了。”

曹昂聽到“肥雀”二字,想來貼切,不禁會心一笑。

盧植之子盧毓原在屏風後小憩,此時被對談聲吵醒,只聽得皇帝最後一句,雖然守禮持重,到底不過剛滿十歲的孩子,從屏風後探出腦袋來,望向上首的皇帝。

劉協見了他,招手親切道:“毓兒過來。”

盧毓忙上前,在皇帝身前跪坐下來,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陛下要捉什麽肥雀?”

劉協笑起來,撫他發頂,低聲道:“你可聽到方才子脩所言?這些大地主、大商人,身無青綸之命,不為編戶之長,卻能有千室之役,敵國之財,比之君侯尚要榮樂。你可知為何?”

盧毓睜眼靜聽,早已忘了肥雀之事,想了一想,緩緩搖頭。

劉協徐徐道:“這些豪族富戶,自五月起便低價收大麥小麥、敝絮、布帛,待到來年二月青黃不接時,便高價賣出囤積的粟黍麻麥。不只糧食布匹,凡是可以囤積賺取差價的,他們都會經手。普通百姓沒有辦法,等米下鍋,只能賤時賣了貴時倒要買入,遇上災年,只能賣了田地。田地一賣如何還能攢錢買回?倒不如依附豪族,好的做了賓客,中等做了門生,最差做了奴婢,卻也都有一口飯吃。如此一來,豪族越發勢大,百姓越發貧困,而朝廷也更奈何不得這些豪族。”

盧毓聽得胸中發悶,頗覺不平,卻因年幼,不知該如何發問。他用尚顯童稚的聲音問道:“那些豪族,既然已經這樣富有,為何還要卻占窮苦人的便宜?當真是為富不仁。”

劉協捏捏他鼓起來的腮,輕聲道:“他們損不足以奉有余,遵行的乃是人的本能,這是人之道。可惜他們不懂天之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待到窮苦的人多了,世道叫他們活不下去了,他們就會揭竿而起。什麽豪族君王,亂世之中,也不過幾條倉皇的喪家犬。”

曹昂聽到此處,悄悄擡眼看上首之人,想到小皇帝為董卓所迫,不得不棄洛陽西行至長安,雖然小皇帝面上不顯,恐怕心中也有些淒惶感觸。

盧毓似懂非懂,眨著眼睛望著皇帝。

劉協吸了口氣,看他懵懂,笑道:“所以毓兒要好好讀書,學會‘天之道’,日後才能為朕良佐。去書房,找趙泰他們一同溫書吧。”

一時盧毓退下,劉協再同曹昂細論,此時便與教盧毓時不同,不再是籠統一說,而是掰開揉碎查究根源。

劉協收了笑意,道:“文帝時晁錯上書,他算過一筆賬,五口之家的農戶,終日勞作,自春到冬,耕耘百畝所獲,不過四千五百錢。扣除口糧、衣裳、婚喪嫁娶時人情往來用度,倒還落了四百五十錢的虧空。即便是照著從前三十稅一來算,也還欠了一百五十錢。百姓如此勤勉,卻仍如此窮困,能勞作一生竟也算得幸運。稍有病痛困厄,這一家子便過不下去,只得賣田為奴。”他聲音漸低,語氣不自覺透出沉痛的意味來,“諒天造之昧昧,嗟生民之渾渾。”曹昂聽他細數,設身處地想一想世上的萬千農戶,也覺好似被人扼住脖頸一般,喘不上氣來。

“自文帝而今三百六十載,中間幾度風雲,先有王莽篡政,又有光武中興。”劉協話到此處,並不避諱面前的曹昂與坐在屏風後記錄的蔡琰,坦承道:“要朕說實在話,王莽是看出了天下之疾,要‘打土豪,分田地’,只是施政太急,時勢未到,又內憂外患,終於一敗塗地。光武帝原是南陽大地主出身,自有他的一番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