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馮玉走出陽安大長公主府, 登上回宮的馬車,將這一趟所收到的繡囊香袋都擱在隨車的木匣中。那些寄托了各府小姐春思,通過貼身婢女之手傳出來的織物, 便鎖在這木匣中, 與此後的時光一同沉寂。

馮玉微微舒了口氣, 以素絹擦拭額上薄汗,又抖開白檀香扇,手腕輕搖,便覺清香四溢,將初秋的躁意都驅散了。這柄白檀香扇, 原是江南獻呈皇帝的貢品。當日汪雨唱禮單, 他並不在場, 聽說是皇帝想起他來, 叫人將這白檀香扇賜一柄予他。世人多贊他體貼細致,然而馮玉卻常有不及皇帝之感。

日前朝廷下令, 要各地恢復貢納,如袁紹、袁術等人不情不願, 說是派了禮官前來,至今卻也不見人影, 若果真到了, 便都安排在長安未央宮外舍下榻。這兩處來人便由他們去, 不出岔子即是圓滿。倒是陛下交待,華陰段煨與河東王邑處遣來的人要仔細接了,若融洽時, 便安排時間引他們入宮一見。華陰……河東……不知陛下又有何規劃。

坐在平穩行駛的馬車上,馮玉慢慢放松下來,背靠車廂, 隨著車子的律動微微搖晃,闔目思量著自己手上的差事。過了這一秋,眼見又是新的一年,陛下將滿十四歲,屆時元服、大婚、親政,儀式禮節的確定又要商討忙亂許久,往來的使節也必然不會少。瞧著陽安大長公主與長公主的意思,都是希望皇帝親上做親的。然而不知皇帝怎麽想——初夏亂局才平之時,皇帝一時起意,叫召集城中貴族子弟,不分男女,都試一番騎射功夫。彼時伏家小姐也在,因疏於騎射,控不得戰馬,皇帝特意關照,叫換了一匹溫順的小母馬來。陽安大長公主等人看在眼裏,便覺此事算得雙方皆許。不過照馮玉看來,這不過又是皇帝慣常細致之處的一次展示。

走入未央殿前一刻,馮玉還在想著,付家小姐不算白凈,若果真為陛下敵體,恐怕深青色的翟服便不甚相宜,若要改換服色,又要與朝中那些老頭子好一番糾纏……

“稚寶(馮玉小字)回來了。”皇帝看著他走近,將手中把玩之物拋給他,道:“瞧瞧這玩意兒。”

馮玉下意識接住那物,卻見乃是一枚極小極薄的銅片,上面既無文字亦無紋飾,在手中顛了一顛,輕若無物。他擡眼看向皇帝,卻見對方眯細著眼睛、隱有怒意,便道:“這便是董卓所鑄的小錢麽?”

當初董卓放縱士卒在洛陽城中劫掠一空,過後為了維持開支,又將城中銅器與五銖錢搜集起來,熔鑄為這等輕薄無輪廓的小錢。後來到長安後,又如法炮制,將長安城中的銅器也都搜集熔鑄,都制成這等小錢,購買軍需。

劉協道:“這等小錢一枚不足兩銖之重,當日董卓濫造無節制,如今外面一石谷都不下萬錢之數。逼得百姓無法,只得如蘇危所說,既不能得五銖錢,又不敢存小錢,只得以物易物,如此度日。”

馮玉看一眼一旁的蘇危,見他立在皇帝身後翻著幾枚錢幣,暗道,這個皇帝自外面帶回來的少塢主倒是對宮廷生活適應良好。他將那一枚小錢輕輕奉回禦案,道:“這都是董賊做下的惡。”他想了一想,道:“如今陛下既掌朝政,何不下詔,收回小錢,仍以五銖錢為流通之用?”

劉協嘆道:“若真這麽容易就好了。如今戰亂天災不斷,物價飛漲,換了五銖錢,一樣是拿錢買不到東西的。袁紹等人軍中,如今都只收繳谷帛實物,不用錢幣了。”

馮玉輕聲道:“陛下勿怪,臣原也不通財政之事。只曹公子與尚書仆射等幾位大臣忙於屯田之事,恐無人為陛下分憂,使陛下憂勞致疾,這才鬥膽獻策罷了。倒是臣此番往陽安大長公主府中去,殿下使臣帶回一則贈禮來。”

劉協這才把心思從錢幣上拔|出來,道:“朕之姑母安好?府中都有何人去慶賀?”

馮玉一一答了。

說話間,宮人已經將馮玉帶回的那石壁搬了上來。

劉協起身,笑道:“什麽好東西,叫姑母特意贈朕?”一面說著,一面上前揭了那紅綢。

紅綢滑落,露出那精雕細刻的石壁來,劉協沒什麽反應,反倒是侍立的蘇危、馮玉紅了臉。

只見石壁上所刻的,乃是桑樹下男女野合之圖,看樣子像是田間地頭,一旁還有倒放的農具水器,桑樹上的還有幾只興高采烈的猴子。這幅田間春|宮圖,極具生活氣息,因而格外真實。

劉協手撫石刻線條,賞玩兩眼,道:“像是蜀地之景。”

馮玉又以素絹按壓升溫的兩頰,忍笑道:“臣著實沒想到……”

蘇危大庭廣眾之下見了這石雕,也紅了臉,低了頭又有些好奇,不時偷眼去看。

劉協見他倆不自在,笑道:“看嘛,又有什麽?詩曰,‘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不正是此畫實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