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正如劉協向馬超所解釋的那樣, 長安城右扶風蘇氏塢堡的堡主蘇國,便如此時天下許多聚居氏族的首腦一般,最初的願望不過是在亂世中有一處立足之地, 好庇佑族人。

前幾年董卓當權之時, 兵禍便是蘇氏塢堡的第一大患。好在蘇氏在朝中還算略有勢力, 蘇國彼時買通了此處校尉,保護了塢堡中的族人。等到董卓橫死,王允當權,王允推同鄉王宏上台,做了右扶風, 蘇國又買通了王宏, 避世於天下之外, 不繳田賦, 不承兵役,私下裏與王宏作得好交情。因此王允一死, 朝中變天,王宏才會派人送信給蘇國, 要他早做打算。

蘇國沒有想過以一族之力,對抗當權者。他從來都是買通當權者於此地的長官, 以私利相誘, 規避田賦兵役。此時天下, 自靈帝賣官鬻爵而今,已過去不止一代人光景,做得中層官員之人, 素質良莠不齊,很多都是當地豪強之後,花錢買了官來做, 哪管什麽忠君體國,原是花了大價錢做了這官,一上任自然要先把花出去的銀錢變本加厲收回來。

因此當蘇國聽兒子蘇危傳話,說是宮裏來了貴人,反倒是心中一松,只當又來一個董卓手下的校尉、又或者王允手下的王宏這等人物,只要捧出金銀,打點好關系,原也不需驚慌。只是這宮裏的貴人帶了許多人來山下,作得這樣大陣仗,恐怕胃口不小,連年收成不好,堡中積蓄不多,恐怕填不滿宮中貴人的肚子。若是填不保這些人的肚皮,恐怕難以善了。是以蘇國下山之時,既感驚慌,又覺滿腹愁苦。

哪知山腰涼亭中等著的,來自宮裏的貴人,並非他所想的難纏小鬼,竟是閻王親至了。

蘇國口唇微張,瞪著含笑自若的銀冠小公子,見他自稱未央宮之主,一時驚怔,竟說不出話來。在他身後,蘇雙的驚詫比他更甚。

倒是蘇危年少跳脫,略感吃驚,便直接問道:“你說你是皇帝?”

蘇國此時回過神來,不及思考來人身份真假,納首便拜,又斥責獨子,要他也拜了。若這小皇帝是假的,他們無非給人騙了狼狽些。可若要來人身份是真的,他們但凡有絲毫不恭敬,便都是滅門大罪。五千人的塢堡,平時躲避流民散兵盡夠了,但若是與朝廷硬扛,無疑是以卵擊石。

馬超見來人果然如皇帝所言,態度恭敬,心中躁意略減,按刀的手微微松開,學著曹昂的樣子,自往涼亭邊站了,不受蘇國等人的拜禮。

劉協打眼一看,便知蘇國經歷頗多、行事持重,跟在後面的蘇雙目光靈動、一直在不著痕跡得觀察眾人、是個精明人,目光落在少年蘇危身上又挪開,笑道:“塢主客氣了。朕不告而至,驚擾了塢主。不過朕若是先行告知了塢主,恐怕更擾得你們不得安寧。都坐吧,不必拘束。”

曹昂將早已備好的點心清茶自食盒中取出來,一一擺放在石桌上。

蘇國等人靠近涼亭,卻都不敢擅自入內,聽說叫坐,彼此看了幾眼,才推蘇國在先,斜簽著身子在對面石凳上坐了。蘇國坐下時,擡眼望山下看了看,卻只見蓊郁木色,看不清底下人馬,而人馬來時的煙塵也已平復,更不知人馬藏匿何處去了。

劉協看蘇危倒茶,笑道:“原是朕身邊人今日操練士卒,朕一時興起,也跟著來看,眼見拉到山野之間來,正在塢主山腳下,索性便上山一見。”頓了頓,又道:“朕早已想與塢主一見。底下人說要將塢主請來未央宮相見……”

蘇國正準備握茶杯的手微微一顫。他這塢主,一旦離開了蘇氏塢堡,也不過一介平頭百姓,入了未央宮,並不比一只螞蟻更有力量。

劉協看出蘇國的不安,溫和道:“朕年輕,又常居宮中,有心了解民間情形,卻也沒有途徑。宮中采買的人,說一匹好素布價值萬錢了,朕也只好聽著,不知真假。”他微微一笑,問道:“塢主所知,如今素布價錢幾何了?”

蘇國自從得知眼前人的身份,就一直在猜測皇帝親來的用意,無非是要叫塢堡積蓄據為己有,叫堡中民眾登記在冊,萬一叫將這許多年來的田賦都補上,又或是要將田賦提高,那說不得只能率眾逃離長安,奔涼州或是涿郡的同宗而去。他一面心中思索,一面聽著皇帝講話,下意識道:“素絹本就貴些。從前太平年月,一匹絹布都要一千五百錢,素絹更貴些,要多個一兩百錢。這些年動蕩,東西越來越貴了……”他說到此處,拉回思緒,才意識到自己在與皇帝對談,頓了一頓,才又道:“草民族中也許久未有采買素絹之事了,去歲族人往城中買粗布,回來說太貴了,原打算買兩匹,最後只扯了四尺布。當時草民記得,他們說素絹已到了五千錢一匹,想來今年逾萬錢也未可知。”他不敢落口實,恐怕小皇帝回宮找采買之人的麻煩,給自己留下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