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劉協手裹厚棉布,一步一步往墻角小黑狗走去。

那狗見這陌生人步步緊逼,縮在墻角,頸毛炸起,呲牙低吼,盯著他目露兇光。

雖然不過巴掌大的小狗,然而齒牙鋒利,若真給咬到巧處,也難免要流血受傷。

閔貢勸阻道:“陛下,讓臣來吧。”

劉協搖頭不用他,仍是上前,又走了兩步,眼見那狗就要撲上來,忽然自己心中一凜,他主宰了這具年幼的身軀,重獲了生機活力,卻也一並繼承了少年人的沖動魯莽。

他乃是一國之君,卻行此以身犯險之舉,在這個沒有狂犬疫苗且醫療水平低下的時代,也許只需一個小傷口,就能叫他成為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

劉協定在當地。

若要訓狗,以他原本的性情能力,有遠比這要穩妥有效的辦法。

可是此刻他卻手上裹著厚棉布,要以帝王之身,親自上來與一條狗一較高低。

少年人,當真沖動呐。

“陛下?”

劉協低頭解著手上棉布,道:“今日不許給這狗喂食。”

閔貢松了口氣,忙應道:“喏。”

劉協嘆了口氣,只覺這正在瓦解的天下固然是一則難題,這具身體的少年性情也需馴服。他坐回案幾前,取了一卷當代名士的詩詞抄錄來看。

當初他為秦二世,執政後期的漫長歲月裏,遍覽先秦名篇。然而饒是帝王,也無法叫時人寫出後世的名篇。如今他為漢獻帝,秦亡至今四百年間的漢賦名篇,於他乃是美味的精神佳肴。

劉協此刻需要讀些佳作,平復少年性情,翻了兩卷,目光停留在《飲馬長城窟行》上,詩曰: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此詩內容就算是在後世也頗為有名。

劉協一讀之下,只覺口齒生香,一顆心便沉靜下來。

他目光下移,卻見這首《飲馬長城窟行》底下,另有一首今人陳琳所作的《飲馬長城窟行》,卻是此人用漢樂府舊題作的新詩。

詩曰: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築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郁築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裏。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這詩以夫婦書信往返的口吻,借秦修長城的舊事,來表現徭役沉重之下民眾的悲苦。若是尋常人看了也就罷了,劉協上一世卻當真親歷過大起徭役、修驪山墓、造北長城的秦二世初年,因此讀來更有一番感慨。

劉協放下竹簡,只覺胸中悲苦,嘆道:“這陳琳不愧為建安七子之一,朕真想見他一面。”有如此才情,也難怪這陳琳後來寫《為袁紹檄豫州文》,能把曹操氣得頭風之症發作。

卻不知陳琳此刻正在袁紹府上,因為皇帝對西園八校尉突然的召見,而大傷腦筋。

“陛下年幼,怎會深夜召見我們八校尉?”袁紹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攥緊的雙拳骨節青白,當著屋子裏的心腹,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恐怕這是董卓要效仿宦官之計。”

就在不久之前,宦官與外戚爭權,眾宦官趁國舅何進大將軍入宮,突然起事,將何進斬殺。

袁紹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有道理,“我數日前因廢立之事,曾與董卓有過爭執,至於拔刀。這人心性殘忍,必然容不得我,恐怕要害我性命。縱然打著陛下召見的名號,我卻也不能走這一趟。”

一旁八校尉之一淳於瓊道:“若果真是董卓要加害於本初(袁紹字),為何又一同召見了其余四位校尉呢?”

“仲簡(淳於瓊)想得簡單了。恐怕那董卓正是要以此迷惑本初,騙得本初入宮,再行非常之舉。”陳琳一直靜聽,此刻才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原是大將軍何進的主簿,當初何進為誅宦官而召董卓等邊將入洛陽,他當時就曾勸阻,然而何進不聽,最終何進事敗被殺,而董卓悍然入京。見袁紹與董卓不合,陳琳便轉入了袁紹門下。

“孔璋(陳琳字)所言甚是。”袁紹嘆了口氣,心事重重,道:“如今董卓猖狂,我既已得罪了他,在這洛陽城中,萬事都要小心為上。”

淳於瓊聽他們討論半天也沒出個法子,忍耐不得,直接道:“既然是董卓不懷好意,咱們便都不去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