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肩頭覆白,發頂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靜寂。

長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命懸一線,玄之又玄的情狀。

百年後的落梅早已窮盡天人之算,達到世間修為巔峰,卻無法飛升,只能奪舍寄居在徒弟江離體內,百年前的落梅不必倚賴他人軀殼,修為不比滅世之前遜色多少。

此時的他,狀態正如日中天,甚至在大宗師之上,距離與天道相接,只有一線之隔,甭管這一線之隔是否讓他徹底斷絕飛升的念頭從而走向極端,落梅的實力明明白白擺在那裏。

方才兩人交手,落梅未留余力,長明也傾力而為,他幾乎能感到自己的靈力在那一瞬間被消耗殆盡,急劇流失,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絕境逢生,記憶的封印被強行打破,溯回一百多年時光,他想起了一切,以不死不休之勢威嚇住落梅,令對方選擇罷手離開。

論修為,此時的落梅自然更勝一籌,但他還有大業未完成,自然不願意在這裏跟一個不知名散修死磕,耗子死了不要緊,玉瓶打碎就可惜了,落梅見此架勢,反倒生了退意,他的傷勢也許沒有長明這樣危急,但應該也受了傷,起碼這兩三日之內,不會對雲未思他們造成威脅。

雲未思……

這三個字在識海沉浮,他心神激蕩,不覺腥甜上湧。

他渾然不察外物,忘卻周身一切,持劍佇立,連畫扇靠近也無知無覺。

識海中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一度缺失的記憶紛湧過來,支離破碎,零落不成形,他在努力辨識,一片片重組。

十幾歲入玉皇觀,觀主問他,此生何求,他說,惟道而已。

為了踐行這四個字,從此他畢生問道,心無旁騖。

這一生,他有許多敵人,對手,朋友,徒弟,有些人將他視為自己的目標,有些人恨不得他死而後快,有些人跟在他後面生死不離,但九方長明的眼睛,始終只有前方,只有天道。

九死一生,黃泉歸來,對人對事的看法發生變化,他開始發現許多從前不去注意的細節。

有時他會想,自己對弟子而言,的確不是一個好師父。

四人之中,三人或分道揚鑣,或自立門戶,拜師時虔誠專注,離開時毫不猶豫。

唯獨雲未思,自始至終,反目是假,做局是真,由生而死,不假二詞。

從前他萬事不縈於心,也不會去想雲未思因為他而淪落到虛無彼岸,五十年中面對無邊寂寥,魔心入體,究竟值不值得。

但現在,他會一遍遍想,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計劃,雲未思原本可以有一條更為順暢的坦途,以他的資質修為,問鼎道門乃至天下首尊的,不會是萬劍仙宗或神霄仙府,而是雲未思。

他還記得,雲未思在玉皇觀前跪了一夜,衣裳濕透,強弩之末,師弟過來告訴他的時候,他剛閉關出來,聞言不以為意,說道若想修煉,連著點苦都受不了的話,往後也不必再談其它了。

但雲未思居然堅持下來,在獲準進了道觀大門之後,不僅通過觀內近乎苛刻的入門測驗,還很快成為其中的佼佼者,但外來者起初總容易受到排斥,雖然玉皇觀風氣不錯,也難保個別弟子給雲未思臉色看,使點無傷大雅的小手段,但雲未思從來不說,尤其在長明面前,他的話很少,幾乎說出來的每句話,半句都未多余過。

後來長明想,這本不該是雲未思與生俱來的性格,他出身富貴,從小到大都是天之驕子,這種惜字如金的行為,應該是來到玉皇觀之後,才有的。

許多前塵往事本已在時光中湮沒不見天日,卻在此時一點點褪去沙塵,展現本來面目。

他彎下腰,重新將這些碎片一一撿起。

有一年,雲未思下山歷練,門中弟子幫忙打掃屋子,不小心撞倒書架,瞧見他平日書寫的劄記,嚇得急急忙忙捧著劄記來向長明請罪。

長明翻開竹簡,那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平日修煉心得,夾雜不少所見所感,日常瑣事。

——今日於瀑布下修煉,擡頭偶見彩虹兩道,東西映照,頗有意趣,不知師尊從前在此修煉,是否也曾得見此景,不過以師尊見多識廣,想必不會如此大驚小怪。

——春日晴好,枝頭雀鬧,眾生安寧,想我初來玉皇觀時,滿心暴戾仇恨,總想一朝學成早日雪恨,如今家仇未忘,心境已漸趨平和,只因每逢不靜時,就到師尊屋外,遙遙看師尊於檐下打坐沏茶,不覺靈台清明,煩惱冰消。不知師尊心境微瀾時,又何以平復?

——今日與師弟閑談,師弟言道出山歷練時偶遇神霄仙府何蕓蕓道友,頗有鐘情之意,問我此為情動否,我竟無言以對。想我鮮衣怒馬少年之時,也曾流連歌坊,為女子簪花別佩,時下都城風流少年莫不以此為傲,但如今回首,只覺稚嫩可笑。

雪不知何時重新落下,一片一片,落在人間萬物,落在發梢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