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束清對於千年前與少年相處的每一幀畫面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相伴長大的記憶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被風化消散，而是像天上的日月，始終熠熠生輝。

最開始他並不是住在城堡的池子裏的，只是在少年入學開始住宿之後，他就被仆從由少年臥室裏的海缸轉移到了池子。

他還記得五六歲大的孩子，剛將他帶回家時，隔著一面海缸的玻璃，好奇地觀察他。

瞳仁圓滾滾，眼睛又大又亮，裏面像是有曙色流轉。

幹凈、漂亮、天真無邪的小孩。

小孩靠得太近，臉貼在玻璃上，奶白的皮膚都要落下紅印。本能地不希望這樣的情況發生，於是他自己遊上前去。

“哥哥你看，小人魚會吐泡泡！”小孩看起來很高興，仰頭與高大的血族說話。

束清可以看清那對微陷的梨渦。

他沒有和小孩解釋他不是人魚而是塞壬，“泡泡”的名字卻在這次被敲定了。

之後再想解釋時，對上小孩的眼睛，似乎又無法說出這個事實了。

小孩一直想擁有一只童話裏的人魚。

他是背負著這樣的期望與小孩一起長大的，傳說中的，兇惡的塞壬。

“人魚唱歌都很好聽呀，我要泡泡唱歌哄我睡覺！”小孩笑起來甜得像塊海茵糖，轉身卻鼓著臉推拒想要抱自己的血族，“我不要哥哥，你唱歌我根本睡不著！”

擔任哄睡者一職後，他發現自己收到了很多嫉妒的情緒。

是的，嫉妒。

造物主似乎把除了小孩之外的所有血族的歌唱天賦都清零了，不能親自哄對方睡覺的其他血族都非常不甘並嫉妒著他。

他享受著這樣的嫉妒，同時又忐忑著。

他不知道自己的歌唱能力與人魚的比之如何，若是不及人魚，他又憂慮小孩會失望，或是拋棄他了。

“書上說人魚的尾巴都是漂亮的暖色，泡泡會有金色的尾巴嗎？”小孩抱著故事書問他。

他只有回之以沉默。

歌唱不足尚且能夠練習，但是他終究是不會有人魚那樣金色的尾巴了。

所以，束清在隔了千年後再看到少年，便聽見不知名的人魚，以自己

有“暖金色”尾巴為由，吸引少年的注意，他才會幾乎丟掉理智。

想不管那些還在錄制的魔法攝影生物，直接把少年圈到自己身邊。

他在三個百年的漫長等待後，又用了六個世紀證明自己是所有生物中歌唱能力最強的。

但魚尾卻是天生，無法改變。

溫軟的觸感覆上頭頂。

“我沒有看他們的尾巴。”亦止認真道，“我和他們還不是朋友，至少不是像泡泡這樣親密的朋友。”

少年只把這件事當成是朋友間的占有欲了。

塞壬不說話。

亦止忽地感覺有什麽小顆的原狀物滑過膝蓋，他伸手往水面去。

撈出的是兩顆珍珠。

純白的，朦朧的光下泛著淺銀光澤。

“……塞壬也會掉珍珠嗎？”亦止好奇地查看手心裏的珠子。奇怪，塞壬不是沒有淚腺嗎？

使用了魔法被戳穿的塞壬擡頭，表情仍然淡淡，眼眸卻幽深似海，“人魚，你喜歡的。”

他努力地想成為少年期待的樣子。

兇惡的天性可以壓抑，他甘願被對方輕易馴服；沒有淚腺也不影響，他的傳承記憶裏有制造珍珠的魔法；通過反復訓練，他現在已經打破了所有種族中人魚歌唱最優的印象。

“不一定要是人魚，泡泡已經夠好了。”亦止入水，摟住塞壬的脖子，臉埋在對方的肩部，像從前許多次被抱著向兄長撒嬌時一樣，親昵地蹭蹭。

春末夏初季節交替的夜，晚風微涼，池水卻是溫的，不難猜到是塞壬的能力。

“不是人魚也沒有關系的，因為陪著我的一直是泡泡。”少年說得很認真，天上與池中的星星都抵不過他一雙微彎起的桃花眼，“哄我睡覺的是，教我唱歌的也是。”

“而且，泡泡能達到現在的成績，已經比所有魚都要優秀了。”亦止覺得他養的魚有點不自信。

這樣可不太好。

他又接著道：“你是所有種族裏唱歌最好聽，最厲害的。”

塞壬不說話，或者說夏夜的風卷走了他的言語能力。

胸口怦然。

心尖發燙。

他不敢抱得少年太緊，唯恐心口的溫度灼傷對方。

他可能生病了，又好像是有什麽要跳出來了。

“唔……尾巴怎麽了？”亦止問出

了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他還記得塞壬剛化形時，魚尾是幽寂大海般的石藍色，夕陽的光灑過來，像潑入一片海，波光粼粼。

他今晚再看到時，魚尾卻變成了枯冷深潭的墨藍，如同迅速地灰敗過去，還捎帶上了死氣。

亦止下意識想要去摸摸魚鱗，卻被退避的束清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