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鬥法定乾坤(下)(第4/9頁)

民國初年的濟南府遍地是戲園子,舊時的藝人想成角兒、揚腕兒,這是必到的地方,所以不用去別處邀角兒。並且來說,舊社會的藝人沒有地位,甭管你是多大的“老板”,說句不好聽的,督軍手握重兵,有生殺之權,城門一關就是土皇上,請你唱戲是看得起你,擱平時做個堂會什麽的,戲園子老板都得求爺爺告奶奶上趕著來,掙多少錢放一邊,能在督軍府唱堂會,那是祖墳冒青煙了。

紀大肚子一邊安排人前去天齊廟搭台,一邊讓手下去邀角兒,搭台好辦,無非是損耗些人力、物力,夠不上什麽。可是找遍了濟南城,卻沒一個戲班子願意來。倒不是闞三刀使的壞,只因兩大督軍搭台鬥戲的消息不脛而走,可把這些個唱戲的老板嚇壞了,靠唱戲搶地盤定勝負,誰敢接這個戲?唱得不好,軍閥頭子一瞪眼,項上人頭就得搬家;唱好了也不成,這邊是得意了,那邊怎麽交代?那邊也是帶兵的督軍,一樣的兵多將廣,找由頭弄死一個唱戲的,比捏死只臭蟲還容易,合著橫豎都是死。但是誰也不敢當面回絕,督軍找你唱戲你敢不去?先抓起來給你灌上一碗啞藥,下半輩子你也甭想再唱了,這還是好的,遇上不講理的,拉出去就斃了。當面不敢說不去,可都在背後想主意。懂行的去找白馬汗,按照戲班裏的說法,找匹大白馬,越白越好,用銅錢把身上的汗刮下來,摻在水裏喝了,當時嗓子就掉了,說行話這叫“倒倉”;或者找塊馬掌泡水喝,也有同樣的效果。不懂的也有辦法,人參燉狗肉多放辣椒,就著燙熱了的白酒,最後來碗王八湯溜縫,全是上火的東西,吃完別說嗓子了,牙花子也是腫的,嘴都張不開,根本唱不了戲。紀大肚子的手下也有主意,沒有唱功戲,咱來場面戲行不行?紮長靠、踢花槍,三張桌子摞好了,來幾個“下高”,全憑身上的絕活兒,不用嗓子也可以要下好兒來。怎知這些個武生、刀馬旦更狠,抄起桌子上的茶壺就往腦袋上拍,給自己來個滿臉花,沒了扮相還怎麽上台?由此可見,當時做藝的人們為了吃口安穩飯,得有多不容易。

這麽一來,紀大肚子可就為難了。眼瞅廟會將近,去外地邀角兒一定是來不及了,找個草台班子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只得去求崔老道,簡直把他當成了“有求必應”的土地爺。崔老道肚子裏也沒咒念,奈何之前打了包票,嘴上還得硬撐,只說找戲班子小事一樁,包在貧道身上了。

說話到了搭台鬥戲這一天,雙方定好天黑開鑼,天色剛一擦黑,兩座戲台下就擠了個水泄不通,壓壓插插全是前來看熱鬧的老百姓。這些人可不單是濟南府的,周圍像什麽章丘的、泰安的、萊蕪的,甚至河南、河北的,拉家帶口能來的全來了。老百姓本就愛看戲,何況還是兩位督軍鬥戲,輸的一方要退出山東,這場熱鬧比戲台上演的還大,就沖這個,走過路過的也得去湊個熱鬧。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小商小販穿梭其中往來叫賣,真比趕大集還要熱鬧。

兩座戲台一東一西設在天齊廟前的空地上,左督軍紀大肚子的戲台在西邊,右督軍闞三刀的戲台在東邊,台下各擺兩張虎頭太師椅。紀大肚子和闞三刀各穿將軍服,胸前好幾排鍍金鑲銀的獎章耀人眼目,披元帥氅,腰橫指揮刀,戴著雪白的手套,並排坐在西側戲台下。抓鬮定的紀大肚子這邊先開鑼,但見戲台之上燈燭高挑、亮同白晝,文武場面分持手中響器坐於台側。

等到兩位督軍坐定,軍卒擋住圍觀的百姓,黃老太太和崔老道分別在邊上打了個旁座。崔老道起身一擺拂塵,台上鑼鼓家夥齊鳴,說行話這叫“打通”,為了把觀眾的喧嘩止住,集中精神全往戲台上看。紀大肚子不住地點頭,崔老道安排得挺好,角兒還沒出來就這麽熱鬧,一會兒的戲碼必定精彩。打完了鬧台,後邊布簾子一挑,亂哄哄湧出來十幾個老道,隨著鑼鼓點滿台亂轉,可腳底下步眼滿對不上,沒比雲手,也不拉山膀,有的亂擺拂塵,有的搖頭晃腦。台下的老百姓全看傻了,不知唱的這是哪出戲?正納悶兒的當口兒,就見這些老道左右站定,又出來八位,看意思這是角兒。何以見得?這八位個兒頂個兒神頭鬼臉,裝束怪異,有拄拐的,有拿扇子的,有背寶劍的,有托花籃的,還有一個大姑娘。台下老百姓裏有明白人瞧出來了,這是“八仙”啊!甭問,今天的戲碼是《八仙過海》,又叫《蟠桃會》,這出戲可熱鬧,往下看吧,準錯不了。

這出戲原本唱的是八仙在蓬萊閣飲酒歡宴,酒至酣時,鐵拐李提議乘興到海上一遊,眾仙各憑道法渡海,驚動了東海龍王。怎知八仙到了台上,既不亮相、也不開腔,各拿各的家夥,這就比畫上了。“呂洞賓”耍寶劍;“藍采和”頂花籃兒;“鐵拐李”把拐一扔,將身後的大葫蘆摘下來了,掰開葫蘆嘴兒喝了一口,順懷裏掏出火折子,迎風甩了甩,跟著往上一噴,吐出個大火球;“曹國舅”最有意思,把手裏的玉板別在腰上,掏出一對鴛鴦板,“當裏個當”地說開了山東快書。好家夥,這位國舅爺也成跑江湖的了。台底下的老百姓越瞧這“八仙”越眼熟,分明是跟大觀園門口撂地賣藝的那幾位,這叫唱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