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1949年1月21日,臘月二十三,農歷小年。

灰色的北平建築中間是金紅的紫禁城,四周城堞綿延,有信號彈在城中此起彼落,像提前到來的新年煙花。廣濟寺前,陽光暖和,也沒風,有只小駱駝懶懶地趴在寺院的紅墻下,一個僧人在不遠處打掃寺院的石階。廣濟寺的廂房裏,田丹睜開眼睛。廂房潔凈,柔和的陽光打在紙窗上,映出幹枯樹杈的影子。她試圖起身,但使不上勁。

徐天抱著一個骨灰罐走過院子,零星的僧人向徐天作揖,徐天點著頭,走進一個三面廂房。整齊的小院內有石桌凳,徐天回身將門栓上,將骨灰罐放在石桌上,往東廂房走去。

田丹躺在床上,看見徐天進來,露出笑臉,說:“你來了。”

徐天看了眼田丹,也沒個笑臉:“一會兒刀姨過來送餃子,今兒小年。”

“我躺了幾天?”田丹問徐天。

“從醫院接過來,兩天,你失血加藥物中毒。這是寺院,廣濟寺。”

“為什麽在這裏?”

“這兒他們不會再來,我生下來第一次剃頭就是我爸帶我來這兒剃的,我們家供香火。”

田丹看著徐天,聽出端倪,問:“不會再來是什麽意思?”

徐天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只好把實情說出來:“馮青波在這裏死的,鐵林殺的他。”

田丹怔了一下,徐天不看她:“你甭管了,就在這養著。北平真要和了,蔣介石今兒上午宣布下野,都傳這兩天城裏的國民黨部隊要開走。”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田丹看著徐天追問。

徐天見她身子虛弱不忍拒絕,只好繼續說:“沈世昌讓鐵林做了京師監獄獄長,大哥在牢裏,我爸不見兩天了,不是沈世昌拿著就鐵林拿著,我得把他們弄回家,都跟你沒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田丹聽了著急起來。

“你做得夠多了,我為家裏人捅了你三刀……幸虧活過來了。”

田丹想要下榻,卻只能勉強撐起身子。徐天攔住田丹說:“著急也沒用,還得過兩天才能動,我晚上再過來。”

院門傳來響動,徐天起身,田丹叫住徐天問:“馮青波為什麽死在這裏?”

“不知道,刀姨來了,我去開門。”徐天低著頭走出廂房,田丹一臉茫然。

徐天從廂房出來,打開門栓,刀美蘭抱著個食盒進來。刀美蘭見了徐天就問田丹醒了沒有,徐天神色暗淡,說:“醒了,下不了地。”

刀美蘭打開食盒問徐天:“素餡餃子,你吃了嗎?”

徐天見滿滿一大盒餃子,抓起一個往嘴裏塞,邊吃邊問:“她的藥買了嗎?”

“沒買著,藥房都關門了。”刀美蘭心急如焚。

“醫生的方子給我。”

刀美蘭聽後忙把方子掏出來給徐天,徐天接過來說:“小朵的骨灰從佛堂拿出來了。”刀美蘭怔了一下,心裏難過:“我晚上帶回去,找個時間入土。”

“什麽時候?”徐天問。

“過了這陣子,先顧著田丹。”

徐天喃喃自語:“罐子這麽小,一個人悶著……”

刀美蘭心裏也不好受,一雙淚眼看著徐天。徐天擡起頭看向刀美蘭:“您送她入土一次了,這次我送。”

刀美蘭嘆了口氣,說:“徐天,人都沒了,我是當媽的。”

徐天懇求地看著刀美蘭說:“行嗎?”

刀美蘭看著徐天,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徐天感激地看著刀美蘭,說:“您進去吧。”

“早點過來,我跟大纓子說了,晚上一塊兒來這兒過小年,平淵胡同冷冷清清的。”

“纓子人呢?”徐天問。

“去監獄了。”

“幹嗎?”

“非要去找鐵林。”

徐天囑咐刀美蘭:“您見著了告訴她,都別折騰,這兩天大哥和我爸肯定回家,沈世昌就一塊兒收拾了。”

刀美蘭聽了心慌,生怕徐天惹事,說:“你一個人怎麽收拾他們?”

徐天往院外晃去,扔下一句話:“世道變了,能。”

刀美蘭捧著骨灰要往廂房去,又走回來把骨灰放到桌上。徐天在外面鎖小院的門,鎖了一半又停了下來。他走進院門,抱了骨灰罐出來,鎖上門離開。

關寶慧在家裏收拾箱子,往裏放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鐵林站在旁邊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知道她要去珠市口,問關寶慧說:“這兩天見著徐天了嗎?”

“誰也沒見著。”關寶慧邊收拾邊說。

鐵林納悶:“他沒回珠市口?”

“兩進院就我爸一人,冷冷清清的,車頭自己張羅給下面派車收份子。”

“把你爸接過來住得了。”

關寶慧橫了鐵林一眼,說:“這兒住得下嗎?”

鐵林被嗆了一下,不言語了。關寶慧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轉身看向鐵林說:“鐵林,我咋那麽心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