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余生

“哪裏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卻看見黑皮蔡臉上一片血紅,他猛然嘶喊起來,瘋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頂上的艙板縫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著艷紅的鮮血。

原來那些只是上面底艙的人死後流出來的鮮血,並不是什麽雨。我已經盡力了,阿娣卻沒有退燒,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下,看來我們兇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裏已經充滿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只聽得見大火燃燒發出來的怪叫聲、轟隆隆的雷聲以及阿娣的尖叫聲——她終於醒過來了嗎?

我夢見了小時候,早上在家鄉門前那條大路上奔跑,道路兩旁的稻苗葉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著朝陽和吹拂而過的微風,翻起來像波浪一樣,遍野銀光閃閃,我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那新鮮且帶著稻香味道的空氣,清晨空氣中的霧水撲面而來,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卻讓我猛地跳了起來,睜眼只見黑暗中面前站著一個手拿魚叉的黑臉白眼無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響,我躺在淹過腳背散發著濃烈血腥味的黑水裏,到處都是濃濃的黑煙,我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我來到了陰曹地府裏的無邊苦海裏?

“別他娘的裝死了,趕緊起來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鯊魚!”一身漆黑的無常鬼開口沖我吼道,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鐘燦富。

密艙頂的中間已經被燒得露出小半個天,我探頭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個福昌號被燒得已經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艙房的地方露出燒得烏黑的曲折不平的船舷,沒燒透的艙板上仍然在冒著黑煙,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發出哧哧的聲音,燒得像炭棒一樣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積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上下著瓢潑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濺起海水,混著從艙板流下來的雨水和從屍體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進了密艙裏,一起淹過了腳面,散發出惡心的血腥味兒。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經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鐘燦富爬上了艙頂,蛟爺背靠船板,將受傷的腳擱在一條壓艙石上,面上一片烏黑,看不出喜怒哀樂。我看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我沒有死,依然活著。

這次出發的福昌號,蛟爺說加上淘海客總共有二百四十九個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澆滅以後,一共還剩下了三十一個人,除了土財主、放花鷂子的邱守雄和陳水妹,其他還有好幾個膽小的女人。除了蛟爺帶傷在身以外,其他人基本沒有受傷或者只是輕傷。還有些被燒傷了的人,都被鐘燦富帶著另兩個幸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們從日本人的炮艇下獲救的詳細經歷頗有些神奇,這是鐘燦富後來告訴我的:

不知道日軍用的是什麽炮彈,福昌號被擊中以後,很快就燃起了撲不滅的大火,蛟爺叫鴉班馬上帶著兩個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條舢板船放了下來,好些人都跟著他們往船尾去了。

舢板是平底船,貼近海面,福昌號是尖底船,吃水線離船舷比較遠,因為火勢越來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從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裏,掙紮幾下就沉了下去,有的遊到舢板邊爬了上去,還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跳到船板上的人有的還能爬起來,有的直接就被後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腳下,其結果是可想而知了。最終的結果是,跳到船板上的人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還有些膽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結果就退了回來,無處可逃,只得往下層的底艙跑。這個時候,蛟爺和鐘燦富已經下到密艙裏來想要見阿娣最後一面了,有兩個守著密艙口的淘海客,看見大火已經燒到底艙,熱浪逼人,守在密艙門口的奎哥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不知死活,於是那兩個淘海客搬開壓艙石,也躲進了密艙裏。

緊接著,那些跟著蛟爺他們進到底艙的人,還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進底艙裏來的人,都鉆進了密艙。

密艙門開著,底艙上的人,不停地往裏面鉆,還有隨之而來的濃烈的黑煙,大火已經燒到了底艙頂上,嗆人的濃煙一會兒就將整個密艙籠罩住了,到處都是人被嗆到咳嗽發嘔的聲音。

好多體弱的女人跳進貨艙下的密道沒多久就昏倒在地,然後被後面跳下來的人踩踏,有的人清醒過來後發出尖叫,馬上又被煙霧嗆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沒有醒過來。直到狹小的密艙擠滿了人無處落腳,外面的人還在往裏面擠,兩個被鐘燦富怒罵的淘海客,拿著魚棱驅趕開外面幾個人,才把密艙的門從裏面關上了。

密艙本來就不大,只有兩個通風口,進來這麽多人後,填滿了空間,燃燒帶來的濃濃的黑煙充斥著整個密艙,空氣頓時變得沉悶汙濁,而這個時候,外面的風暴正起,火借風勢,暴雨卻像瀑布一樣從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