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執迷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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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們都說,母親是因為吃不了苦而離開她的。一開始,她恨母親,恨母親這麽冷酷絕情。她獨立、堅強,一個人在老屋生活,坦然面對貧窮與饑餓,還有別人鄙夷的目光。她發奮讀書,自強不息,只想證明給母親看,她行,她能為自己創造幸福的將來。但到了後來,她慢慢地原諒了母親。她只希望母親能回到她的身邊,她們可以驕傲地站在一起,攜手面對人生中的風風雨雨。

公交車來了。方媛還在想著心事。蘇雅拉了她一下,把她從沉思中拉出來。

眼前有點模糊,剛才竟然流了淚。

方媛怕蘇雅看到自己流淚的樣子,誤會自己性格軟弱,故意轉身不露聲色地擦拭掉。

公交車喘著粗氣往市區行駛。

外面的風景倒退著掠過,離得越近,掠過越快。方媛突然有些感慨,她從這些倒退掠過的風景想到了自己的成長。那些親身經歷的生活歷程,正如這窗外的風景般,曾經那麽真實地存在,現在卻剩下朦朧的記憶。就是這記憶,也只是朦朧地保存在她一個人的腦海裏,在時間的沖洗下逐漸褪色,終將會變得空白。

給你傷害最大的,往往是你最深愛的人。愛得越深,痛得越深。

父親死後,她將母親視為最愛,卻成了她的最恨。她恨母親絕情,恨母親懦弱,恨母親一聲不響地離開她。

但此時,她情願母親回來,回來看她一眼,回來抱她一次,回來叫她一聲。她將遺忘所有的恨,和以前一樣深情地撲入她懷中。

只是,這種場面,此生還會不會出現?

公交車終於駛入了市區,正值下班的高峰,人潮洶湧,道路擠塞,到處都在堵車。方媛無意中看到那座繩金塔,古色古香,矗立在雨霧中,仿佛一位睿智的老人,卓爾不群。

她突然想再去找那個給她們解過夢的沈瞎子。

沈瞎子曾經準確地猜測到她的過去與內心世界,而秦妍屏那天解夢後也是悶悶不樂,似乎她的心事也被沈瞎子猜透。至於陶冰兒、徐招娣,當時也被他哄得開心不已。

沈瞎子曾經說過,他雖然眼盲,心卻不盲。確實,他有一種普通人所沒有的智慧,能看透很多事情。也許,他也能幫自己看透這場局。

方媛對蘇雅說有事,在中途下了車,憑著記憶去繩金塔下的民房尋找沈瞎子。她的運氣不錯,半個小時後就找到了沈瞎子家,那個小胡同裏的四合院,依然青磚碧瓦、門檐低矮。

門是開著的,方媛敲了敲門,叫了幾聲,沒人回答。等了一會,再叫了幾聲,屋裏還是沒人出來。她等得煩躁,信步走了進去。

雨漸漸地小了。

屋裏很潮濕,地面都在滲水。這房子有些歷史了,結構不好,裏面光線不足。方媛慢慢地走到院子。在那一刻,她突然又回想起開學初,她與秦妍屏、陶冰兒、徐招娣四人一起來找沈瞎子解夢的情景。

秦妍屏嬌柔,陶冰兒調皮,徐招娣淳樸,三個女生似乎還在她身邊,氣的氣、鬧的鬧、笑的笑,形態各異。

方媛看到她們的笑靨,聽到她們的笑聲,嗅到她們的氣息。

如此真實。她的心開始揪緊。

秦妍屏死了,陶冰兒死了,徐招娣還躺在醫院裏不省人事,或許,她永遠都醒不過來。

她所看到的三個女生,都是幻覺。

這種感覺,類似於醫學中的“幻肢痛”。90%被截肢的病人會感覺到已截除的肢體依然存在,並且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方媛閉著眼睛站在雨中,任冰冷的雨水淋在臉上。再度睜開眼時,女生們果然消失了。

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水聲,是人行走在水中的聲音。

聲音的節奏明快,似乎走得很急。那絕不會是沈瞎子的腳步聲!

沈瞎子由於眼瞎,走路不會這麽急,也不會這麽猛。

方媛仿佛受驚的兔子,聳肩,轉身,後退,一連串的動作一瞬間就完成了。

來的果然不是沈瞎子,而是一名中年男人,國字臉,敦敦實實,看上去倒也憨厚。中年男人停住了,打量了方媛一眼,問:“你是誰,跑進來做什麽?”

方媛看到中年男人沒有惡意,定下神來,輕聲解釋:“我是來找沈爺爺的。”

“沈爺爺?”中年男人皺了皺眉,再度打量了方媛一眼,說,“你是來找他的?可惜你來晚了。”

“怎麽了?沈爺爺搬走了?他搬到哪裏去了?”方媛顯得急切。

“搬走了?”中年男人苦笑,“他是走了,卻不是搬走了,而是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方媛愣住了,“你是說,沈爺爺,他死了?”

“是的。”

方媛似乎有些不信,“那天我來找他,他還是好端端的,身體那麽好,怎麽就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