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二年後

過了些時日,人間正逢開元盛世,世道好,鬼都白肥些,一個個膚若凝脂,比較可口,三七也知道感恩,想著,待那李隆基下來時,需待他好些;只是日子無聊,有時羨慕那些魂魄,喝下一碗湯,便是新的一生;唯其在此,日復日,年復年,千劫又千劫——

那日人間下了雪,經了紅塵,墜入黃泉,紛紛揚揚,牽扯不清。

王小鹿帶一個毛護耳,栽於花盆之內,閉目不語,與那曼殊沙華同置於窗台之上。

三百歲的曼殊沙華,葉片焦黃,仍是枯枝敗葉的一盆。

一勺黑湯潑於曼殊沙華的盆中,黑氣上浮,王小鹿便睜眼嘆道:“臭死了……三七,明年可是甌濯年?”

那三七提著一柄湯勺,搓著手。

天冷,那孟婆莊內四處大洞,嗷嗷漏風,吸了吸鼻涕,嘆道:“是了,我這曼殊沙華也都三百歲了,竟還沒有開花……”

王小鹿便道:“我是說,你這孟婆,明年便六百歲,熬出的湯竟還是臭的!我聽些鬼差講,上代孟婆的湯,極鮮極美,甜如初戀! ”

三七瞪一眼王小鹿。

“阿娘的湯,我自然比不得,而且,我缺了一味湯引……總是熬不成。”

三七又想起年幼之時,每日在孟婆莊內,瞧阿娘熬湯。

阿娘一身彩衣,立於斜梯之上,將那大木勺於鼎內攪動良久。

小小的三七踮著腳,鼎邊只露出一雙眼。

瞧那大勺攪動湯汁,湯鼎之內,流雲卷雪,熠熠生輝。

眨眨眼睛,十分羨慕。

“阿娘何時教我熬湯? ”

阿娘瞧一眼女兒,笑一笑便道。

“孟婆湯需八淚為引,一滴生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杯悔淚;五寸相思淚,六盅病中淚,七尺別離淚……”

說到這,不由前情翻湧,哽在喉間,一時堵住了口,說不出來。

那孟七一邊說,三七一邊跟著念,此刻便掰著手指道:阿娘,你說的只有七味,第八味是何物?

“第八味……我忘了。”

忘了便好,每日熬的是忘情的湯,恨不得取了一碗湯喝了。

但是,舍不得。

一段情事,過去了便過去,能留下的,只有回憶。

如何舍得……

三七發急道:“那三七如何熬湯?”

“你尚小?急什麽,待你大了,便自然會了……”

見阿娘不悅,三七不敢再問。

是夜,母女二人躺在床上,三七翻來覆去,睡不著。

孟七便罵道:“三七!你如何不睡,還在這裏烙餅,明早還要起身熬湯!”

三七道:“阿娘,那孟婆湯是孟婆熬的,我既落生就是孟婆,卻為何不會熬湯?是大家都不會,還是獨我不會?因想不明白,故此難眠!”

“阿娘幼時,也不會熬湯,阿娘也有阿娘……只是,這最後一位湯引,卻不是阿娘能教你的。”

“那要何人來教,他何時來?”

孟七摸了摸三七的頭,道:“阿娘不曉得?總有的罷,咱孟婆氏,命該如此……但你缺了一竅精魂,性子憨癡,生的醜陋,倒不像孟婆了……這樣倒好,我願你永不會熬湯,說不定可逃此劫!”

三七聽得發愣。

孟七便道:“快睡罷!明日要早起!你莫在夾纏!”

說罷,翻了個身,給了三七一個後背。

三七伸手摟住阿娘,怎麽今日阿娘的身上,泛出陣陣異香。

是那孟婆湯的香氣?似是而非。

好好聞啊……

眼皮漸漸沉重。

孟婆莊內,三七打著瞌睡,口水直流出來。

口中仍道:“好香,好香……”

莊外穿來一陣馬嘶之聲,窗台之上的王小鹿向外望去。

見那孟婆莊外,細雪紛飛,一匹烏黑駿馬二蹄高高揚起,身後系著一輛馬車。那車烏黑底色,漆金絡玉,駕車的兩個黑衣女官翻身下車,一女掀起車上的簾子,另一女官恭敬地伸出手:郡主!到了!

片刻,車內伸出一只細長的手,置於女官的手上。

那簾子下頭,便探出一朵顫巍巍的大紅花,花底下,阿香露出臉來,翠眉紅妝,嘴唇一抹桑葚紅。哭喪妝,是此時人間最流行的裝扮,凡間女子畫了這妝,個個都似傷心人。身子一動,頭頂大紅花搖搖欲墜,另一名女官忙替其扶正,那阿香立於馬車之上,提起酒壺灌了一口,又四下環視一番,方醉醺醺罵道:“甚麽破地方!這哪啊?!”

一女官輕聲賠笑道:“郡主,這是孟婆莊啊,您常來的……”

阿香思忖一番,方點頭道:“不錯!這黃泉內,也只有這孟婆莊可藏人了……”

便歪歪扭扭下了馬車。

二女官扶著阿香走上孟婆莊的台階。

“待孤拿了人犯!定叫他生不如死!先奸後殺!”

阿香大喝一聲,一腳踹開孟婆莊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