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名在黃泉中跋涉的時候,三七正於孟婆莊內,勞作如常。

小小的身體趴在梯子上,拎個比人高的大勺,趴在巨大的湯鼎邊上,待撈一碗孟婆湯。

熬湯的鼎奇大,鼎寬一丈有余,伏身一瞧,湯水有青似白,慢火燒沸,咕咚做響。

三七人太小,鼎太大,蹬了梯子扒在鼎邊,瞧著驚心動魄,隨時一個倒栽蔥,變成一味湯料。

幸好這活兒是她做熟了的,她幹這個活兒,已經三百年了。

三七是一個孟婆。

孟婆氏鎮守黃泉,悠悠數千載,亦曾人丁興旺。

孟婆氏只出女子,生就精魂七竅,多智善謀,性極機敏;難得是天賦麗色,個個美艷,位位勾魂,千載之內,惹得黃泉內生出多少事端不提。卻說如今,孟婆氏人丁凋零,只余兩位孟婆,乃是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居於黃泉中心的孟婆莊內。小孟婆便是這三七,今年滿了三百歲,還是人間孩童五六歲模樣,偏生的模樣醜陋,心性憨癡,為孟婆氏罕見;此刻,這小孟婆正顫巍巍將那孟婆湯自鼎內舀出,灌入手中陶碗,瞧著那湯水閃出瑩瑩的磷光來。

孟婆湯,最大的功效是“忘記”。

一碗入喉,忘記名字,忘記來處,欠了的情,未還的債,生前種種,一筆勾銷。一片空白地落下輪回井,老鬼變新人,開始新的一生。

不過,也有例外……

三七忽聞外頭一聲喊。

“三七!湯啊!”

是阿娘的聲音,十分不耐煩。

三七最怕阿娘發火,忙答了一聲“是”,手忙腳亂,端著陶碗爬下長梯。

今日黃泉風大,孟婆莊內早早閉了門戶,光影沉沉,十足昏暗,待投胎的鬼魂,都站在那暗影裏,皆看不清面目,真正鬼影憧憧。

眾鬼睜大雙眼,瞧一個新鬼正坐於孟婆的判桌之前,面前置一空碗。

那鬼瞧著是個好漢形貌,人高馬大,面相威武。瞧他垂頭,皺眉,聳鼻,瞧著待要哭了,做作半晌,方擡頭道:“實在哭不出!”

又將面前的陶碗一推,氣道:“吾齊殃乃頂天立地,鐵錚錚的一個漢子,要命便取,要咱的眼淚,卻是沒有!”

判桌後頭,垂了數層紗簾,簾後藏著孟婆,一聲冷笑。

“你命都沒了,我取什麽?”

聲音是活了幾千年那麽老。

孟婆頭頂上方,天棚缺了個口子,漏下一縷天光。

是舞台上的追光,正打在孟婆身上,幽深裏浮出一個白影,白發垂肩,千年積雪。

孟婆隱於垂簾之後,五官瞧不清。

只見擱在桌上的一只手,皺紋密布,指甲蒼黃;一尺來長的指甲,不耐煩地在桌上磕了一磕。

眾鬼便見那孟婆莊的後廚門簾兒一挑,三七疾步而出。

眾鬼一瞧這小姑娘,都吸了口冷氣。

不過五六歲身量,十分瘦小,卻生的青面長頸,眼似銅鈴;手腳也笨,端著一碗湯,一路走一路撒,活像個小小的厲鬼。

三七知眾鬼瞧她,低低埋了頭,她長了三百年,雖蒙昧未開,也知道自卑。

眾鬼卻被三七手中陶碗吸引,但見碗內磷光閃閃,一股青白之氣,隨著三七的步伐,如絲如線,在廳中縈繞,十分甘甜,眾鬼都吸起了鼻子,腹內饞蟲湧動。

三七急急行來,將那碗於齊殃面前一擱,擱的急,又灑出來一些。

孟婆於簾內瞧了一眼三七,重重嘆了口氣,瞧著女兒笨手笨腳,頗為無奈。

那三七便垂首站立於齊殃身邊,喪眉搭眼,更是難看。

齊殃先嗅到一股香甜,直沖鹵門;俯首再瞧,見那孟婆湯盛於陶碗之中,湯上一層青氣縈於碗口,湯水有黃似白,如酥如酪,頗為誘人。

不禁贊一聲:“好湯!”

簾內孟婆嘿嘿一笑。

“你們凡人只知其味,不解其情,此湯八淚為引,多少苦澀,焉知不苦不成湯;需得慢火煎熬,去取苦澀,留其甘芳,如此煎熬一生,方得一鍋好湯,人生亦是如此罷。”

齊殃只顧低頭聞湯,喉頭動著,亟不可待地捧起碗。

“孟婆湯原來如此甘美,待我便痛飲一碗,好去投胎!”

說罷,擡頭欲飲。卻聞那孟婆喝一聲:“且慢!”

那湯碗便徒地生了千鈞之重,墜回桌上,齊殃使盡力氣,再端不起。

“你一滴眼淚都沒給我,倒想喝湯?我看如此罷,你這一去,需赤條條無牽掛。若有什麽好東西陪葬壓棺,便拿出來給了我罷。”

齊殃思忖這孟婆貪財,要什麽眼淚,都是幌子,“嗐”了一聲便道:“可恨我一介武夫,兩手空空,身無長物——”

瞧你拿我有什麽辦法。

孟婆不語,垂紗後的一雙眼,深如幽潭,幽幽瞅著齊殃,上下打量,半晌,方看定了一個地方,問道:“你懷中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