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蟾舞台(二)

孟曉冬。

陳公哲努力用糟糕的日語為芥川解釋。

天蟾舞台上,十五歲的美少女伍子胥,已隨著西皮原板開腔了——

一事無成兩鬢斑,

恨光陰一去不回還。

日月輪流長相見,

看青山綠水在眼前。

俺伍員棄楚非本願,

恨平王殺害我慈顏。

匹馬單槍走如電,

黎陽山下遇高賢。

定計出關無風險,

馬到長江有渡船。

幸得漁人行方便,

他為我投江實可憐。

浣紗女,實好善,

一飯之恩前世緣。

眼望吳國路不遠,

心急求兵馬加鞭。

這一段,唱的是一夜白頭的伍子胥逃出昭關,遇漁人得渡江,遇浣紗女得飲食。

孟曉冬的氣場了得,不能說艷壓群芳,而得說勇冠三軍!她將伍子胥演的入木三分,台下觀眾們陷入癡狂,個個都成了她的腦殘粉兒。

陳公哲繼續為日本客人解釋:“她唱的是女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不帶雌音,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光找到了崇拜的偶像——舞台上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簡直是比寶冢歌劇團更偉大的明星。

日本也有傳統戲劇,不過品種就那麽幾樣——最古典的能劇,世俗的狂言,凈琉璃木偶戲,還有歌舞伎,顯然不能與中國成千上萬種地方戲相提並論。

今晚的天蟾舞台,女老生反串中年大叔,京劇昆曲中的美少年或美大叔反串貴婦人也是屢見不鮮,如北京的梅老板。而日本歌舞伎也有類似的傳統。

芥川又驚嘆於中國戲曲舞台道具之簡單,只有桌椅和幕布,卻可以表現星辰大海。當角兒模仿拉開門閂的動作,觀眾們大可以想象這扇門的存在。當角兒掄起流蘇鞭子,觀眾們就仿佛看到他的胯下騎著一匹紅鬃烈馬,這是東方式的寫實主義,充滿虛擬世界中的美……

舞台上漸入佳境,大花臉的凈角專諸,同為老生的公子光、孫武子紛紛出場,唯一的旦角是專諸的妻子——史載專諸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勇士,只怕一人,就是老婆。

每次孟曉冬的伍子胥亮相,無論舉手投足,還是唱念做打,都是有板有眼,絕無新人之怯場,仿佛天生就是萬人迷的大明星。

突然,專諸刺王僚的關鍵時刻,一只臭鞋底子飛上了舞台。幾個流氓在台下鼓噪:“演得什麽臭玩意兒啊!”觀眾們紛紛躲遠,這是彼時上海戲院常見的一幕。劇院與戲班子常被青幫黑社會控制,就像後來香港黑社會涉足電影業一樣。天蟾舞台的老板,是與歐陽思聰平輩的青幫老大,黃包車夫出身的顧竹軒。來砸場子的流氓,想必是另一位青幫老大黃金榮的走狗,因為天蟾舞台搶了大世界隔壁共舞台的生意。這次來者不善,看場子的打手們,全被這夥流氓打趴下了,顧竹軒的蘇北幫要吃苦頭了。

舞台上的孟曉冬,扔下假胡子,用京劇念白大喝一聲:“呔!伍子胥在此!何人膽敢撒野?”

沒想到,那群流氓反而看中了青春秀美的孟曉冬,淫笑著說:“呦!我咋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伍子胥呢?”

流氓們竟然沖上舞台,踢翻了意欲阻擋的刺客專諸,又抽了吳王僚一耳光,將孫子兵法的作者踩在腳下,揮拳擊倒後來的吳王闔閭,意欲對美少女版的伍子胥施行輕薄。

學京劇的多少都有些武術功底,孟曉冬正要揮拳抗拒這些流氓,只見一個男人從天而降,口中發出一聲清脆的“呔”!

他是秦北洋,從二樓包廂跳下,穩穩落到舞台中央。他將領帶塞入上衣口袋,禮帽扔到觀眾席,正好被光接住了。

一同跳下的,還有一條“英國獒犬”,分明是化裝後的九色,幸好主人提前指示,絕對不可變身為幼麒麟鎮墓獸,否則今晚的舞台要慘案了。

面對五六個流氓,秦北洋只使用摔跤,三下五除二,全部幹倒在地。

孟曉冬的腿一軟,剛要摔倒,秦北洋一把攬住纖腰。

“你是誰?”

十五歲的伍子胥,披頭散發,任由自己被這石破天驚的年輕男子橫身抱著,幽幽地問。

燈光下,秦北洋一時語塞。今晚,他被少帥拖來看戲,只想著怎樣“藏拙”?沒想到,這舞台上的《魚腸劍》與少女伍子胥,深深吸引了目光。路見不平,實在藏不住拙了,再加上小六子在一旁挑他:“哎呀!如花美眷,就要被流氓糟蹋了啊!”惹得秦北洋不得不跳下包廂,如同踩著七彩祥雲而來的大英雄。

不,還得藏拙!正好旁邊的樂師竟然又乘興拉起了京胡,秦北洋不想暴露身份,只得朗聲道:“刺客專諸!彗星襲月!”

這一句話,深深烙入孟曉冬的心底。

大上海,南京路,天蟾舞台,一戲院的人仿佛消失。時光在塵埃中嘆息,回到兩千五百年前,吳越春秋的姑蘇城,刺客專諸捧出魚腸劍,慷慨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