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封恐嚇信(下)(第2/3頁)

但是,這一次的恐嚇,卻使他感覺自己好像站在萬丈深淵之上,腳底卻只踩著一片薄薄的雲彩。

肖漢青沒再說什麽,把頭稍稍低了下去,翻開報紙看了起來。

一張、兩張……當翻到第四版的時候,肖漢青的目光牢牢地釘在了上面。這一版的頭條上用粗黑的宋體字寫著這樣一個標題:打砸中美日報社之罪魁被抓獲。標題旁邊還有個小兩號的副標題:中級法院刑庭明日開庭審理,罪魁或判絞刑,其余人等或判十年監禁。

肖漢青的目光之所以落在了這則新聞上,並不是因為這是自己將要開庭審理的案子,而是因為這則新聞的標題被人用筆沾著紅墨水圈了一個大大的圈!

肖漢青覺得眼珠子有點幹,他眨了眨眼,接著看下去,新聞是這樣寫的:

前日一夥打砸中美日報報館之惡徒已被法租界巡捕房馬龍探長緝拿歸案,該次打砸事件是近十年上海最惡劣的一起。據目擊者雲,該夥惡徒於前日上午十時許手持利刃闖入中美日報報館,砸爛一至二樓幾乎所有辦公用品,砍傷報館內人員十余人,砍死一人。後被聞訊帶人趕來的馬龍探長全部抓獲。本市中級法院刑庭庭長肖漢青透露,按《中-華民國刑法》第二編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五章之規定,數罪並罰,該主犯或判死刑,其余七名從犯最少或判兩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這是前天申報記者來采訪自己時,自己說的話,一字不差。就在前天,汪偽政府為了壓制上海的抗日輿論,讓“76”號特務機關派出八個流氓大白天的就闖入一直發表抗日言論的中美報館辦公樓,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報界文人和辦報設備連砍帶砸。其中有一個女編輯身重十余刀,被活活捅死。

女編輯的名字叫謝芳容,今年三十二歲。在上海說到謝芳容,可能沒幾個人會知道,但是一提到“佘劍”,那在這個十裏洋場幾乎是婦孺皆知。佘劍,就是謝芳容的筆名。自從“七七”事變後直至淞滬會戰打響,佘劍這個名字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上海的各大報刊上。《申報》裏有她的抗日時評,《中美日報》裏有她的雜文,《文匯報》裏有她的諷刺詩。日本人和“76”號對這樣的文人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

肖漢青所在的上海中級法院就離中美報館不遠,這群流氓被抓住後,肖漢青還和法醫一起親自去勘察過現場。最令人發指的是謝芳容被捅了十余刀,刀刀捅在心口。她穿著被血染紅的藍旗袍,像一朵鑲著血斑的藍色郁金香一般靜靜地仰面躺在地板上,兩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上還在旋轉的風扇。

肖漢青看過多少死人?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所以他平日裏見到死人都已經有些麻木了。但是謝芳容胸口上那個大大的血洞卻像被放大了一萬倍似的向他張著大嘴,好像隨時要把他吞噬。

肖漢青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喉嚨,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胸腔裏充斥著一股帶著腥味的氣體,這氣體越來越多,已經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他突然發力拍了一下桌子,砰地一聲響,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旁邊馬龍探長嘴上叼的煙鬥也差點嚇得掉下來!

“光天化日之下對人施暴,你們簡直,簡直令人發指!”肖漢青指著一旁被巡捕牢牢按住肩膀的那些流氓喝道:“你們,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哼!真他媽笑話,你算個什麽東西?老子就是王法!”那個為首的流氓瞥了肖漢青一眼,撇了撇嘴,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這是奉命行事,有事找我們伍主任說去,我們先走一步!”

“把他們押起來!”

若不是肖漢青還有一點點的理智,還能憑著這僅存的理智拼命地告訴自己“我是法官,我是上海中級法院的刑庭庭長,我代表法律,我代表正義,我不能這樣做,因為我還代表公平”,若不是這樣的話,肖漢青早已抄起擺在桌子上的那把流氓曾經用來將謝芳容捅死的長刀噗地一下戳進那個臉上肥的流油的流氓心口了。

自己代表的是法律嗎?是正義嗎?可能是被氣糊塗了,肖漢青當時有些恍惚,他問了問自己,沒錯,是這樣的。那麽眼前這些對地上的屍體和這一片狼藉的報館不屑一顧的流氓們代表什麽呢?僅僅是代表邪惡嗎?肖漢青感覺自己給自己出了道難題,他心亂如麻,一時想不出答案,也不願意再去想這個答案。

就是這樣一起惡性打砸案,肖漢青回到辦公室才覺得它所要告訴自己的沒有那麽簡單。案發的地點是中美報館,與自己所在的上海中級法院僅僅是從這個被稱之為“報館一條街”的這頭到那頭。說白了,他們是想通過這次打砸,告誡上海的所有報館和社會輿論,而且還要威懾中級法院,他們是在藐視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