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對,不對,”哥德爾說道,不耐煩地用他那件粗花呢夾克的袖子擦去了黑板上的一串數字。“你是怎麽通過理工考試的。”

“很簡單,”愛因斯坦倚在他的安樂椅上回答道,“我考了兩次。”

“呃,”哥德爾迅速地在黑板上空出的角落裏寫下了一串新的數字和數學符號,“我很驚訝這些竟然就夠了。”

黑板上其余的部分寫滿了復雜的場方程,這些是愛因斯坦這幾周研究的成果。他深知自己的計算有時需要新眼光來檢驗,但找一個這樣的人選並非易事。哥德爾,謝謝上帝,也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數學家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比傑出的約翰•馮•諾伊曼更純粹一些——這正是愛因斯坦費盡千辛萬苦幫助他移居美國,讓他進入普林斯頓的原因。但如果奧本海默知道哥德爾也參與了這些工作的話,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畢竟這是一項最高等級的機密。

當哥德爾在靜靜地檢查著自己改正後的公式時,愛因斯坦走到窗邊,外面陰雨連綿,他凝視著自己的後花園。已經入夜許久了,在小徑上那盞孤零零的路燈光照下,褐色的樹葉在舊車庫的門口打著轉。愛因斯坦和海倫•杜卡斯都不會開車,那些公共汽車都到不了的地方只能靠朋友們接送,因此車庫就用來存放他從柏林研究所帶回來的那幾箱沒分類的文章了。

“所以,你現在是怎麽想的?”哥德爾退了一步,問道,“這些難道還沒解決你遇到的難題嗎?”

在門口落地燈昏暗的光線下,愛因斯坦眯著眼睛,研究著黑板上的內容。

“嗯,好多了。謝謝你,我本應該自己想到的。”

盡管愛因斯坦一直對自己的思維實驗引以為豪——他能夠想象出不可思議的場景,然後借此得出不同尋常的結論——但是數學是最常羈絆他的地方。一旦他有一些啟發性的見解,卻常對得出這個結論的成千上萬個解釋性步驟失去了興趣。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知道這些步驟。而此時他的大腦又開始了基於這個新見解的進一步推算——那些他本能地認為正確的新見解——然後不斷地推算下去。

他聞見了樓下正燉著的意面醬的香味,還能聽見海倫和阿黛爾•哥德爾準備晚餐並擺放餐具時交談的聲音。他瞥了一眼時鐘,將近九點了。毫無疑問,他已經很餓了。恰好這個時候,樓下傳來一聲“夠了,你們倆下來吧。這裏不是柏林——在美國我們到點兒就吃飯。”

哥德爾依舊沉浸在黑板的內容當中,紋絲不動,愛因斯坦不得不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來引起他的注意。即使是如此細微的一個動作,而且還是他最親近的夥伴做出的,也讓他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我們等會再研究,”愛因斯坦細語道,“先吃點飯吧。”

他領著哥德爾走下嘎吱作響的樓梯,走進餐廳,接著這個奧地利男人在座椅上如坐針氈,就像在接受納粹警察審訊一樣。他的妻子幫著海倫端上了通心粉和意面醬,然後親自舀進了哥德爾的碟中。他像鷹般盯著她,愛因斯坦和海倫迅速地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她也清楚這對夫妻的特殊相處之道,於是刻意不再關注他們,轉身去揭開了蒸蘆筍的蓋子。

盡管如此,哥德爾還是一直等到阿黛爾開始用餐時才小心翼翼地舉起叉子。

“吃吧,mein strammer bursche。”她叫著他的愛稱,意思是魁梧的少年,這讓他的薄唇勾起了一絲笑容。“這醬是我用我們花園裏的番茄做的。”

阿黛爾有一頭金紅色的長卷發,一點也不做作,還很開朗,而她的丈夫則拘謹得多了。但她特別溺愛自己的丈夫,將他保護得嚴嚴實實的,一點兒也不接觸人世的那些滄桑變化。1937年在維也納的時候,他們夫妻二人從夜蝶——她表演的那間夜總會——回家時,遭到了一群沖鋒隊[118]的攻擊,他們將庫爾特誤認為猶太人,她竟把他們擊退了。她用收攏的傘對他們連踢帶打,打得他們四處逃竄。庫爾特因此數月都精神不振。

“你們倆工作太認真了。”阿黛爾說著,夾了一些蘆筍到丈夫碟中,切成了小塊。“我得給你們拿點玻璃珠來玩了。”她笑著說,耳環也跟著搖擺了起來。

“啊,庫爾特每次都贏,”愛因斯坦說,“他算是個運動家,我可不是。”

哥德爾正檢查著蘆筍,聽到這話立馬眉開眼笑;他很享受這種玩笑,這樣一來他自己不需要開玩笑就能融入進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知道這玩笑很有趣。

愛因斯坦像父親般照顧著這個年輕同事,某種程度上和他自己的兒子——愛德華有關,他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和哥德爾一樣,愛德華也有出眾的才能——他是一位技藝嫻熟的音樂家,還是一個出色的作家——但他的才能卻因一連串的神經疾病和恐懼症、擔心和妄想症而陷入了困境,一旦離開他所處的瑞士治療機構,他根本就無法生活和工作。愛因斯坦此生最歉疚的就是無法幫助自己的兒子,因此照顧庫爾特就成了一種變相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