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今早就不該叫上哥德爾一起劃船的。本該享受著微風吹拂,在普林斯頓為校賽船隊而建的人造湖泊——卡內基湖的一端愜意地劃著船。但此刻的哥德爾卻死死地攀著欄杆,一副在海上遭遇了台風的樣子。對愛因斯坦而言,這是他為數不多的

放松時間,可以遠離電報和電話的煩擾,還有那群總是纏著他對他們最新的理論研究作出評價的年輕人。海倫的任務就是幫他擋掉這些無休止的叨擾,但秘書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比如說,她知道如何讓奧本海默穿過一道道的門,讓他在客臥舒服地待上幾天。由此他們兩人才能夠專心致志的一起討論,並想出在洛斯阿拉莫斯[62]正在進行原子彈研制進程中所遇到的難題的解決辦法。不過在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教授的一種解脫——畢竟前幾年他一直遭受年輕科學家們的排擠,其中也包括了奧本海默,但如今他們都需要他的幫助,而且這個項目不僅是頂級機密,對國家來說還有著空前的意義。毫不誇張地說,這件事讓他非常激動。

“這湖有多深?”這已經是哥德爾今早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他的救生圈都快被他提到嗓子眼兒了。

“嗯,不到二十英尺[63]吧,”愛因斯坦答道,“二十英尺。”

顯然,這不是哥德爾——一個旱鴨子——想聽到的答案。如果一定要說個數的話,大概六七英尺才是他能接受的吧。

秋風吹起愛因斯坦銀灰色的發絲,也吹散了他心中郁結的蛛網。在他熟練地操縱著舵柄時,黃色的船帆鼓脹了起來,在風中噼啪作響。曾經因為這小船太過破舊,愛因斯坦戲稱它為Tinef,意第緒語[64]翻譯過來就是“破爛兒”。

“你的工作進行得怎麽樣了?”風漸起,為了不讓哥德爾注意到船體微微的傾斜,他不得不拋出這個問題。

“你指哪個工作?關於連續統假設[65]的論文我快寫完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不久以後我可能會請你讀一下,希望你能在出版前告訴我你的觀點。”

“樂意之至,”愛因斯坦真誠地說。哥德爾那些讓他出名的數學研究總是讓人很有興趣,而且邏輯縝密,無可辯駁。他那條不完全性定理[66]就奠定了他的神壇地位,是這樣一條假設:任意一個形式系統,都存在一個命題,它無法被證偽但又無法證明其正確性。

但他最重視的另一個課題——對上帝以及來世的本體論證明,盡管看上去理由非常充分,卻難以令人信服。就愛因斯坦所認可的理論來說,他並不相信上帝,他所認可的統一場理論[67]是一套解釋宇宙構成的完整、精煉、不容置疑的綜合體系——盡管他這十幾年來也一直在探索,但都只是徒然,而且每個宗教都聲稱知曉上帝。至於說天堂和地獄,完全是人們的想象罷了,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連哥德爾這樣的天才的證明都不盡如人意,還有誰可以呢?

“至於其他的研究嘛,本體論證明……”

噢,又來了,愛因斯坦心想,都怪自己開了這個頭。

“……我已經認真思考過你對公理四和公理五中間部分的質疑了,我相信我能夠解決的,而且絕不會減弱或者改變它後面內容的效度。

他只用了十四條定理就證明了那條理論,何況他那麽聰明,論據中很難找出什麽漏洞。但愛因斯坦知道,那些論據的中心論就是錯的,為什麽?因為他知道神學的出現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原因或是特殊的目的。人類憑空捏造出一套神學理論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懼怕黑暗,畏懼最終的消亡,害怕面對一個事實——即人們於巨大、廣闊而冷漠的宇宙而言,根本什麽也不是。

“但你不能說證明上帝的存在僅僅是為了實現人們的願望,”哥德爾說,“就像你逝去的朋友弗洛伊德[68]說的那樣——他認為,世間一切無不關乎大腦,那個大腦,我想十之八九不過是他的大腦罷了。”

愛因斯坦毫不害怕或憂懼死亡。他現在已經六十五歲了,而且工作完成得相當出色,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就像西格蒙德說的那樣,愛與事業,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相對於弗洛伊德的科學家身份來說,愛因斯坦更欣賞作為哲學家的他,所撰寫的那些文章更富有發人深省的內涵,但內容的嚴謹性就不那麽盡如人意了。

不對,他不畏懼死亡的原因是他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在神秘、奇妙且充滿未知的宇宙中,他像原子一樣渺小,像蜉蝣一般無足輕重。但能夠生存在這片浩瀚的宇宙中,並且達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成就,已經讓他非常滿足了。

“我保證,就算你告訴我,我長出了翅膀,”他回答道,“在天宮的寶座下坐著,彈著豎琴,我也能夠接受。”愛因斯坦不想再因為哥德爾的證明,和他陷入一場激烈的爭辯了。他低著頭,凝視著湖岸上到處撒滿的金紅交織的樹葉,此刻他只想陶醉在這美景中——蓬松的白雲飄浮在湛藍的天空中,就像他在阿爾卑斯山喝熱巧克力時配的打發奶油似的,清澈冰涼的湖水有節奏地拍打著小船的一側。閉上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在瑞士度過的那段時光,也是這樣一條小船,他的戀人——瑪麗•溫特勒,一個漂亮的金發女人——依偎在他的懷裏。時間是相對的,他已經論證過這個觀點了,但即使是他,也無法計算出時間流逝的速度,尤其是在他年事已高之際。他很害怕自己沒有辦法活到統一場理論完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