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36年9月。

還沒到秋天,約瑟夫的來信就逐漸稀少了。他在一封信中說道,自己沒事,但媽媽病了,咳嗽時發現手帕上有血絲,恐怕是得了肺結核。他自己在布達佩斯學木匠。“想想吧,咱們將來修建自己的房子時,這手藝準能派上大用場。”

麗娜也想跟著樂觀一下,但好幾個月都沒有爸媽的消息;約瑟夫說在布達佩斯也沒見著他們;因為移居當地的德國猶太人社區很小,人們彼此全都認識。麗娜曾聽到傳言說,納粹黨衛軍把猶太人包圍起來,驅趕到強制勞動的集中營。她祈禱上帝保佑這不是真的,盼望著很快就會收到樂觀一點兒的來信——要麽寄自巴黎,要麽寄自倫敦或阿姆斯特丹。

一天下午,她正在档案室——其實不過是一間狹窄的小屋子——忙著整理文件,突然,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有人嗎?”

聲音比較猶豫,口音很重,像是德國人說的。準確地說,是巴伐利亞1口音。只要是德國人說英語,麗娜一聽就知道說話人來自德國哪個地區。

她趕緊走了出去。一個小夥子靠墻而立,黑黑的卷發,棕色的眼睛——眼睛顯然被那副眼鏡放大了;體格健壯,身高六英尺2——麗娜現在也習慣使用英尺英寸了。

“需要幫忙嗎?”麗娜知道自己的口音也暴露了自己是外國人。

小夥子面露喜色:“你是德國人!”他的表情純真而充滿喜悅,麗娜立即輕松自在起來。

麗娜點點頭:“你是巴伐利亞人。”

他改用德語:“你怎麽知道?”

麗娜笑著拍拍自己的嘴唇:“聽出來的。”

他也笑了:“好厲害的耳朵!”隨即舉起手掌:“慕尼黑”。

“柏林。”麗娜也舉起手掌。

“你在這兒工作?”

“我是系裏的秘書,五月份開始的。”她把頭一偏:“你是新來的?”

小夥子笑答:“不是。不過是出去了一段時間。”

“哦,你就是卡爾呀。”

他笑得更加燦爛了:“當然是啦!”

“你這段時間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

他點點頭。“你呢?”

麗娜舉起手來:“我說過了,我不是學生。”

“你的名字呀,”他說話語氣溫柔。

麗娜覺得一陣臉紅。“哦,麗娜·本特海姆。”

他伸出手來:“卡爾·斯特恩。”

麗娜握住卡爾的手。斯特恩有可能是一個猶太人的姓。他倆站在那兒,兩手緊握,時間超長——但似乎都不嫌長。

這以後卡爾每天都要來系辦公室,要麽是借一本系圖書館的藏書——麗娜常常幫學生們查找,要麽是找一篇別人已經寫好的論文,要麽就是弄丟了這學期的課程表,反正每次來都有不同的借口。麗娜什麽也沒說,卻常常盼著他來。

兩周以後,卡爾鼓起勇氣請她出去喝茶3。

“喝茶?太——太好了!“她咯咯咯地笑著說:”可我們又不在倫敦呀!“

“當然……”卡爾的臉紅到了脖子。“那就喝咖啡嘛。”

麗娜揚起頭:“可惜也不在維也納4;不過,那些美國人愛喝美國咖啡倒也不假。”

卡爾臉漲得緋紅,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那——那——,我向你道歉,為……“聲音越來越低,似乎身子也在縮小。

“可以喝啤酒呀,”麗娜微笑道。“不過這是另一回事。附近能找到酒館嗎?”

卡爾頓時滿臉放光。

“五點鐘再來,怎麽樣?”

他興奮得不住點頭。

麗娜帶著卡爾進了一家餐館,就在校園外面。菜單上自豪地印著百威啤酒的商標,上端還有一行文字:菜品優良,味道更佳。特色菜有濃湯,肉餡糕5,甚至還有學生都不嫌貴的漢堡。食客們全都喝著啤酒進餐。菜肴的香氣彌漫於空氣之中,令人食欲大增,麗娜已經開始吞口水。他倆都點了肉餡糕。

聊起德國的情況,他倆無話不談。此時柏林奧運會6剛結束不久,希特勒正得意洋洋,原本以為他的雅利安運動員能主宰所有的賽事,不料美國黑人傑西·歐文斯7幾乎囊括他所參加項目的所有金牌——真是諷刺中的諷刺!就因為這場奧運會,德國政府才暫時收斂了一下迫害猶太人的暴行。

“然而,不斷出台的反猶措施越來越多,”卡爾說道。

麗娜身子坐直。“你是猶太人?“

“是啊。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麗娜靠向椅背,全身如釋重負。卡爾明白這種感受。其他的德國研究生雖然對猶太人的處境深表同情,可他們畢竟不是猶太人,對那些迫害並沒有親身感受。這是到美國以後,麗娜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活得有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