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黑暗日 第十二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3點20分。

燭台上的三支白蠟燭已燒了小半,緩緩流下的燭淚冷卻凝結。

黑色的中庭深處不時吹來陰冷的風,燭光在微弱的風中不斷顫抖搖曳,背後墻上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歇斯底裏。

玉田洋子緊抱熟睡的兒子,兩眼癡癡地看著三點燭火,想象自己的臉也被燭光籠罩,發出動物油脂般的溫潤反光——這並不是想象。

她還想象——自己蒼白的臉頰,在冬日清晨的暗光中凍得發紅。鉆出厚厚的被窩,看到遙遠的窗外,蒙蒙亮的天際線上,亮起某種美到極致的奇異光芒——到死都不會忘記那個瞬間。

那一年,她十三歲。

寂靜的清晨過後,身下的榻榻米劇烈晃動,半分鐘後她家變成了一片廢墟。

她在殘垣斷壁中恢復意識,慶幸自己居然還能爬行。一道橫梁架在頭頂,替她遮擋了致命的木石磚瓦。寒冷刺骨的空氣中,她面對灰色的蒼穹,爬到一堵倒塌的墻邊。她看到一個女人血肉模糊的身體,還有一個埋在瓦礫中的男人。淚水模糊了雙眼,幹枯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她竭力伸出一只手,穿過一大堆散落的書本,抓住爸爸還能活動的手指。

還記得爸爸看著她的眼睛幾秒鐘後變得混濁暗淡。她無法抱住被壓在廢墟下的爸爸。當她聽到搜救人員的叫喊聲,想要爬出這片墳墓,卻發現自己的右手已被死去的爸爸牢牢握緊,無論如何不能動彈,幾根彎曲的手指,竟如鋼鐵般堅硬,不舍得放走女兒。

她知道這也不是想象。

十七年後。

玉田洋子攤開右手,掌心在燭光下發出白得耀眼的反光——剛才為幫助那年輕的中國人,自己這只柔軟細長的手,竟掰斷了兩根死人的手指……

突然,刺眼的亮光在頭頂閃起,她下意識地閉緊眼睛,同時沒忘記擋住正太的臉。光線閃爍幾下,發出蛇行般的“噝噝”聲,隨後又響起“嘭嘭”聲。接著,整個未來夢大廈的中庭亮起各種燈光,包括樓上各條走廊。

被黑暗籠罩了一個小時,與剛才微弱的燭光相比,眼前竟那麽明亮,如白晝降臨深夜。

誰拯救了地球?

商場底樓各角落都傳出歡呼雀躍聲,好像死人都已復活,披盔戴甲的救援隊員即將從天而降。

正太睜開眼睛,玉田洋子將他抱得更緊了,害怕這突如其來的燈光,只要再亮幾度,就會讓他灰飛煙滅。她並未注意到,現在燈光的亮度遠不及災難降臨之前。最亮的幾排燈都沒開,並且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的燈亮了,均勻分布在商場各處,感覺電力已經恢復,這是眼球在黑暗中過久的緣故。燈光照亮開闊的商場中庭,慘不忍睹的廢墟中躺著數十具屍體。玉田洋子似乎已對死亡麻木,只是蒙住兒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這一幕。

電路不太穩定,幾盞燈的燈光還不時跳動,每次一明一暗,都像打開一扇旋轉門。

一些活人從墻根鉆出來,燈光照出劫後余生驚恐的臉,如從核爆廢墟中走出來的行屍走肉。玉田洋子看到了陶冶的臉,這個比自己年輕幾歲的中國男子,穿著一件破爛肮臟的超市工作服,身後帶著好幾個幸存者。他大聲喊道:“喂!還有人活著嗎?大家可以出來了!”

更多的人從陰影中爬出來,有的不住哭泣與戰栗,有的互相擁抱攙扶,有的身上被鮮血染紅,還有的只能在地上爬,恐怕受了重傷或骨折。

玉田洋子粗略數了數,總共有三十來個幸存者,包括躺在地上還沒死的,看來情況沒想象中那麽糟糕。除了陶冶,她又認出一個人,就是常在電視與廣告裏看到的那位著名的吳教授,最近他的名字與照片已登陸日本各大報紙頭版,許多相信世界末日的日本人都極度崇拜他。

教授後面跟著幾張陌生面孔——裹在披風裏的年輕女子,雖然頭發和臉上布滿灰塵,但眉眼之間不失為美人。穿著保安制服的二十來歲男子,一看就知是從農村來城市打工的。他攙扶著一個看起來受了傷的女清潔工,典型的中國中年婦女,臉上寫滿滄桑與辛苦。受傷的還有個掛著吊牌的男人,年齡與玉田洋子相仿,從穿著氣質來看像個白領,手臂上纏著繃帶。

更遠處有一對年輕男女。男生細碎的長發遮蓋住雙眼,很有日劇美少年的感覺,女生緊跟左右,倒像藤井樹與藤井樹的相配。只不過,當男生想要靠近陶冶和教授那群人時,女生卻皺起眉頭站定。仍想與男生獨處於一角?冷峻的青春少年不再往前動彈一步,目光越過一堆屍骨未寒的死者,撞上玉田洋子的視線。

擅長觀察並分析眼前的每一個人,是她從小跟父親學會的本領,她也有一雙時而迷醉時而冷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