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二章 大過

小人之所謂大過,非能為大過人之事也,直過常越理,不恤危亡,履險蹈禍而已。如過涉於水,至滅沒其頂,其兇可知。

——程頤《伊川易傳》

那把木匙是姜團偷走的。

姜團是竇好嘴的鄰居,今年三十出頭。他家原是三等戶,可幾年前“括田令”括到這裏,家中五十多畝地都被括走,只剩了不到三十畝,頓時破落到連竇好嘴都不如。

眼睜睜瞧著自家幾代人辛苦積存的家業平白被掠走,誰人受得住?姜團尤其氣性大,當天便和那檢田官爭嚷起來,卻被幾個弓手痛打一頓,捆到了樹上。那些人檢完田,揚揚走後,姜團才被妻子哭著解開。姜團哪裏能罷休?他接著又奔到縣裏去告狀,縣衙門前聚了許多田被括的人,縣衙卻大門緊閉,一連數天都不見人。等眾人鬧累之後,知縣才出來說這是朝廷旨令,誰敢不從?

膽小性弱的,又哭鬧幾天後,只能垂頭苦嘆,各自散去,姜團卻一直在縣衙前廝鬧。等鬧的人少了,縣尉率了許多廂軍、弓手,一陣槍逐棒打,喊冤的多數又被攆走,只剩姜團等幾根硬骨頭拼死不退。縣尉便以聚盜生事為名,將他們幾個囚進牢獄。進了那裏,便全無了天日,獄卒整日輪番打罵,打得姜團聽到腳步聲便渾身抽顫。整整囚了半年,姜團的妻子、嶽丈使了幾十貫錢,上下打點求告,才終於將他救了出來。

出獄後,姜團性情大變,再挺不起腰身,整日蜷縮在床上,稍有些響動,便驚恐之極,拼力往墻角躲。又過了半年多,才漸漸敢出門走動。那剩余的二十來畝地,妻子無力打理,佃給了別人。一年租糧除去田稅,剩余的只勉強活命。家裏積蓄的錢,也早已罄盡。姜團已經多年沒下過地,卻也只得將田地收了回來,自家耕種。辛苦一年,由於活路粗疏,一畝地才收一石多糧,卻也好過佃出去。而且,苦累之余,人卻健實了許多,再不那般驚恐了。

到了去年,農技熟了許多,天卻旱起來。眼瞅著莊稼就要枯死,姜團毫無辦法,人都呆傻住了。

就在那時,村裏大保長莫鹹叫了他們幾個去,交代了那樁事。姜團一聽,頓時怕起來,他寧願死,也不敢做惹動官司的事。回到家裏,也不願告訴妻子,只悶悶在堂屋坐著,喝了幾口冷粗茶,心裏暗暗想,這條命恐怕熬不過今年了,熬不過也好,何必這麽苦熬?

可是,一扭頭見妻子坐在紡車邊,不停搖轉手臂,紡著麻線。若是幾年前,妻子哪裏坐得住,這等好天氣,早就包些果子點心,帶上繡作,去尋那幾個二三等戶的婦人說笑談天去了。這幾年,她和那幾家婦人早就斷了往來,連門都難得出,日夜忙著織作,趕完官府定的絹帛,再多織些,好換油鹽錢。她身上那件綠羅衫是幾年前置辦的,已洗得泛灰,磨破了好幾處,只隨意縫了縫。原本一個豐豐潤潤美少婦,如今面色黃淡、發髻粗挽,一雙手也磨得粗硬。

姜團嘆口氣,望向院子裏,十二歲的兒子正拿著個木錘,在修釘牛車的木輪,那輪子樞軸昨天脫了下來,他們父子兩個費死了勁,才將車子從田裏拖回了家。兒子幼時莫說修車輪,喚他去廚房取一只碗都喚不動,這兩年卻忽地知事了,做得動做不動的,都爭著去做。

看著一妻一兒,姜團又不忍撒手等死了。可不等死,又能何為?

他正在發悶,隔壁竇好嘴兩口兒鬧嚷起來。姜團沒有理睬,他妻子卻忙停下紡車,跑過去瞧。原先,他家遠強過竇好嘴家,因而來往不多。這幾年,他家敗落下來,兩個婦人反倒親近了許多。

姜團卻始終不喜竇好嘴,尤其是富的那時節,一向能避則避,迎面見了也裝作不見。他受不得竇好嘴那張嘴。竇好嘴從來不識眼色,時時借故黏過來說些奉承話,並覺著自家那些話語極順帖、極入耳。卻不知窮漢在富戶眼裏,如同沒穿衣裳,沒有皮肉,只有一副瘦骨頭和一團窮肚腸,一眼便能瞧個透。他嘴還未張,姜團一看神色,便已知他要動何等心思,倒不如那些臭硬愚直的窮漢順眼。竇好嘴卻自作高明,掀動那薄嘴皮,抖揚著稀髭須,左遮右掩,前閃後爍,團團繚繞,蠶繭兒一般。其實姜團眼裏所見,此人骨縫裏左右不過兩個字:一個饞,一個貪。

當姜團遇難敗落,竇好嘴頓時變了神氣,眼裏再沒了仰羨之色,暗暗壓著幸災之樂,做出一副誠懇關切之貌。湊近時,兩眼卻不住睃探,恨不得撥開姜團眼皮,鉆進他心底,去好生瞧瞧富人落魄後是何等滋味。這讓姜團嫌惡無比,只要看到竇好嘴,立即低下頭,不讓他瞅見自己的目光。

這些,姜團倒都能盡力避開,也不過於介意。竇好嘴那張嘴,最令他記恨的是這村裏的水源。其實,當年王豪擴了那片水塘,引水灌溉自家東邊那片田地後,望樓村的大保長莫鹹忙去求告王豪。王豪當時立即答應,讓望樓村從他田間挖條水渠,將水引了過來。那些年,望樓村的田地全仗這條水渠,才得以免去荒旱。直到四年前,竇好嘴說了那句話,這水渠才被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