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漁村歇的早,乍一出門,黑的什麽都看不見,木代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在羅韌身上。

羅韌握住她手,說:“小心點。”

他牽著她往外走,經過漁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裏聞得見小木屋經年的潮氣,暗處的角落裏有拴著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氣息,黑暗中抖索著渾身的毛站起來,像是拉開了架勢要奮力一戰。

羅韌把她拉到身後,半蹲下身子,喉嚨裏發出威脅似的嚇聲,那只狗周身的氣勢忽然就軟了,顛吧顛吧又跑回角落裏,腦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腦袋的鴕鳥。

木代央求羅韌:“這你都會?怎麽嚇唬到它?教我啊。”

他說:“這有什麽好學的,什麽出息。”

說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悵似的的嘆息,不肯走。

羅韌又回來,說:“這樣吧,你要是能站著不動,五分鐘,連眼睛都不眨,我就教你。”

木代挑釁似的看他,說:“那你記時啊。”

這能難得倒她嗎?忘了她習武八年嗎,被師父罰一動不動,沒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難的多了,頭上還要頂個小香爐,裏頭燃根香,她站的極穩,有時候,那根香燃燼的灰,都能保持好長一截不落。

至於眼睛不眨,很難嗎,換個角度思考,睜開眼睛不閉很難,但是閉上眼睛不睜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種啊。

她帶著竊喜的淺笑,慢慢閉上眼睛。

眼睛看不見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銳,這個夜晚是溫柔而沉靜的,空氣濡濕,帶著水汽,發絲有一兩根,癢癢貼在臉龐,風裏有輕微的腥鹹,海的味道。

在這裏還沒有人,在這片村子還沒有雛形之前,這海就在了。

小木屋裏,也不全是安靜的,有時能聽到木頭細悄的裂響,還有輕微翻身的聲音,也有夫妻夜話,有一搭沒一搭,聽不真切。

還有,羅韌真的在計時,打開了秒表,打開了聲音,滴答滴答,馬不停蹄,不喜歡這樣快的聲音,感覺人生都在氣喘籲籲的奔走,無暇旁顧。

她喜歡慢。

就像農家揭開了蒸鍋的木蓋,白色的蒸汽在屋裏慢慢地繞,映襯著窗外的雪和檐下的冰溜溜。

就像騾子脖子上掛了搖鈴,叮當叮當,從門前經過,經過了很久很久,鈴聲還在門口慢慢打著轉兒歇腳。

就像給情人繡荷包,竹繃子壓緊布面,銀針拖著絲線,慢慢地迤迤邐邐,綿綿密密長長久久的情意,看不到頭。

羅韌說:“木代,我走了啊,把你一個人丟在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

她安安穩穩,還是不動。

又說:“木代,那條狗朝你走呢,它看著你呢,張開了嘴,馬上就要咬你了。”

她還是不動,黑暗的光輕柔籠在臉上,打過睫毛、鼻梁、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細致的筆觸也畫不出的精致的畫。

猝不及防的,羅韌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覺得到他,熟悉的氣息,臂膀的力道,秒表的聲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眉梢,臉頰,到唇邊。

木代想著:這個時候可以動的,可以忽然睜眼,咯咯笑著說“不玩了”,可以呀一聲叫出來,然後負氣似的指責羅韌“這樣不符合規則的”。

但是她不動,不想動,有細細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裏,嘰嘰喳喳,好像在說:你也想的,你願意的。

羅韌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歡的那樣,輕柔而緩慢,又慢慢加深,不容回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表聲,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還是她忽然什麽都聽不見了。

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那麽現在,她的靈魂,一定是細成了一根根的絲,散漫著,往著無窮無盡的高處去漂,枕著幾乎聽不到的音樂,茫然而無處落腳。

羅韌松開她時,周圍那麽安靜,海也出奇的靜,海浪聲淺的像是情人的嘆息一樣綿長。

羅韌問她:“還去海邊嗎?”

不去了,她願意待在這裏,這逼仄的空間,周圍低矮的木房屋角,濕潮的氣息,還有角落裏一條不知道是睡著了呢還是全程觀望的狗。

多待一會吧,這個地方,她會記一輩子的。

羅韌笑著,輕輕擁住她,她臉頰發燙,偎依在他胸膛,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羅韌說了句:“我的姑娘。”

等你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無數次夢到你,赤著腳,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等你很久了。

回到旅館,靜的沒有聲息,炎紅砂她們都已經睡著了,木代屏住氣,伴著那輕輕淺淺的呼吸聲,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頭柔軟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羅韌說過的那首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