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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神樂發現自己躺在木板的房間內,有人為他蓋上了毛毯。他巡視屋內,發現不是築師的倉庫,隔著用木板鋪起的天花板,可以看到昏暗的天空。

咕隆咕隆。他聽到什麽東西在轉動的聲音,發現原來自己是聽到這個聲音醒了過來。他坐了起來,用力吐了一口氣。

對了,自己剛才昏了過去。神樂想起來了。當時正在築師他們的陪同下看陶器,但他絞盡了腦汁,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昏迷。

旁邊有一道木制的拉門,聲音是從拉門的另一側傳來的,但聲音已經停了下來。神樂輕輕打開拉門。

“你醒了嗎?”

蠍子問他。他坐在燈下的一張椅子上,面前放著轆轤,轆轤上是正在拉坯的陶土。

“謝謝。”神樂回答,但覺得自己的回答很蠢。

“太好了,原本還擔心你頭部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如果帶你去醫院,恐怕會後患無窮。”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如果你這麽覺得,就趕快離開吧。”

“我也這麽打算,築師先生說,深夜會帶我離開。”

“我知道,那家夥正在做準備工作。”蠍子說完,開始轉動轆轤。轆轤並不是電動的,他用腳不停地踩著踏板,讓轆轤轉動。

築師剛才送神樂的球鞋放在拉門下方,神樂伸腳穿上了鞋子,緩緩走向蠍子。

“我第一次看到腳踏式的轆轤。”

蠍子用鼻子哼了一聲:“我想也是,這是明治時代的轆轤,原本壞了,我把它修好了拿來使用。”

“這裏的陶器全都是用這個轆轤做的嗎?”

“是啊。以前並沒有電動轆轤,大家都是用這個做陶器。靠腳感受陶土轉動時的速度和強度來控制轆轤,這才是真正的轆轤。”

蠍子的雙手慢慢靠近陶土,左手支撐著外側,右手將內側向外推。原本縱長的形狀慢慢變成圓形的碗。

神樂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隆畫的畫。各種不同造型的手好像動畫影片般不斷浮現。剛才昏迷之前,也曾經浮現相同的畫面,但這次他沒有昏厥,他已經冷靜地接受了腦海中浮現動畫的自己。

那是父親的手。隆在畫布上重現了父親在捏土、在完成一件作品過程中的手。

“想法一定會傳到手上……”

蠍子似乎聽到了神樂的自言自語,擡頭問:“你說什麽?”

“你剛才說……想法一定會傳到手上,手就會捏出陶土的形狀。”

“是啊,我說了,那是我的信念。想要只靠雙手做出好的作品,根本沒有意義,即使完成了外觀出色的作品,也就只是這樣而已。陶器是鏡子,是反映自己內心的鏡子。只要拋開雜念,對自己的心坦誠,即使別人覺得很醜,也是出色的作品。我向來都這麽認為。”

不知道蠍子是否覺得自己說太多話了,他吸了吸鼻子後,再度轉動轆轤。他手中的碗似乎快完成了。

隆——

看著父親的雙手,神樂想,他知道真正的價值在那雙手上。作品雖然是父親想法的結晶,但那只是結果而已,即使模仿了形狀,也沒有任何意義。

“藝術並不是創作者在思考後創造出來的,而是相反,藝術操縱創作者,讓作品誕生,創作者是奴隸。”

這是父親神樂昭吾說過的話。雖然他的陶藝達到了極高的境界,但他對自己無法辨識出機器手制作的贗品感到失望,因此選擇自我了斷。神樂面對父親的死亡,也失去了某些東西,以為人心終究是脆弱的,以為數據才是一切,甚至對父親的作品感到失望,以為那只是數據的集合而已。

但是,隆並沒有放棄神樂失去的“某些東西”,相反地,他視之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所以才會不停地畫手。他應該想要讓神樂了解那是父親的手,那才是最寶貴的東西。

無論任何藝術作品,或許都可以數據化。事實上,計算機和機器手的確重現了神樂昭吾的作品,但其實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說,作品只是數據,那到底是什麽創造出這些數據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突然百感交集。那是重新認識到父親多麽偉大的喜悅,也是對當時只有自己能夠拯救父親,卻沒有救父親的悔恨。如果自己能夠像隆一樣,注視父親的雙手,而不是父親的作品,就可以坦蕩蕩地告訴父親,在和計算機的對決中落敗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你怎麽了?”蠍子停下手問神樂。

神樂慌忙擦了擦眼睛。他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了眼淚。

“不好意思。”神樂小聲嘀咕後轉過身,他走進房間,關上了拉門。

他覺得自己也許錯了。他之前一直認為,基因是決定人生的程序,也相信人心是由基因這種初期的程序決定的。

然而,此刻這種想法徹底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