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它是一只華麗的貓,又高又瘦,通體黑色,昂首闊步,吸血鬼般的犬牙快要延伸到它的下頜。綠色的眼睛和扭曲的尾巴展示著它的東方血統,留有疤痕的左耳證明它從來不懼怕戰鬥。

今天它一邊閑逛一邊宣稱對它領地的征服。它已經在這幢房子裏住了太久,以至於沒有人記得最初是誰把它帶到這兒的,抑或是它不請自來。一些房客用憤怒的噓聲將它趕走,懼怕它黑豹般的優雅和堅定的凝視;一些房客用溫聲細語和贊美之詞將它攬在懷裏,為它提供一處溫暖的住所,然後像所有人一樣,在他們不得不將它留下的時候揮淚告別。自從它開始住在這裏,已經有二十六位房客搬進又搬出這幢坐落在比烏拉果園的房子,而它從來沒有因為吃不飽而另尋他處。它曾經有很多名字,現在它叫小古怪。

它站在窗邊——那個情人把窗子打開,因為室內的悶熱實在令人窒息,他擔心他的汗水就足以使屋內空氣潮濕不堪——俯視著這間屋子,然後跳到女孩坐著的椅背上。它向前靠了靠,嗅著她姜黃色的頭發,用它濕漉漉的小鼻子碰了碰她的一只耳朵。在她沒有任何回應之後,它好像備受冒犯,轉而擡起它的臉看向那個男人,眨了眨眼睛。

那個情人正在哭泣。他坐在另一面墻邊的折疊椅上,將整張臉埋在手掌裏,前後搖晃著身子。每搖晃一次淚水就更快地流出來。他以前經常花上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是一兩天——來體驗這份陪伴,享受這份浪漫,直到絕望的突然來襲;握著對方的手,輕撫對方的臉頰,以這相伴為樂。但是似乎每次的相聚都沒有前一次令人愉悅,似乎時間過得飛快,幾乎每次一結束,那份渴望就再一次被燃起,而孤獨感像浪潮般向他襲來。

他在道歉,就像他以往一樣。“對不起,”他呢喃著,話語哽在喉嚨,“哦,尼基,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沒有回應,空洞的眼神越過他的肩膀,嘴巴驚恐地半張著。

“你只是……”他說道,“我怕你又一次打算離開這裏。我承受不了,你是知道的。我受不了。我實在太孤單了。”

他繼續哭泣著,沉浸在自憐中無法自拔,任憑它吞噬著他空虛的存在感。我的人生是充滿繁忙的工作的,他心想。我做事,我偽裝,我幫助他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然而每天結束的時候都是一樣的。只有我。我,孤身一人,整個世界依舊前進,仿佛我從來都不存在。如果我消失了,甚至數月之後都不會有人察覺——沒有一個人察覺。像我這樣的家庭,沒有錢,父母破碎的婚姻,只有一半血緣的兄弟姐妹,以及人滿為患的家,家人在一些人離開之後便漸漸疏遠。我一年到頭都不會和我那些只有一半血緣的兄弟姐妹說上一句話,只是在我聖誕節回家的時候會偶爾遇見。更糟糕的是,我母親每次在電話裏聽到我的聲音都好像十分詫異,盡管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日,在《贊美之音》播出的時候,她都會接到我的電話,就像上了發條一樣。他們都不在意。沒有人會在意。我將消失在一道煙霧中,但別人能記住我的只是我留下來的爛攤子。

他擡起頭看著尼基,他痛苦的根源。一個漂亮的女孩,沒那麽驚艷,沒有任何一點別人會說你配不上她,盡管他認為有些人會接受不了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他心想。一個好女孩,沒有什麽野心,沒有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勢不可當的激情,沒有香檳和玫瑰。只要一個能陪伴在我左右的人,一個不會離開的人。

那只貓現在站在衣櫃旁,嗅著衣櫃門之間的縫隙。那個情人跳起來將它趕開,拍著巴掌、發出噓聲想讓它緊張;之後,隨著一聲惡狠狠的怒吼,那只貓跳到床上,逃出了窗外。他考慮是否關上窗子,這樣那只貓就不會再次跑進來,但是這麽熱的天他的公寓已經開始悶熱得喘不過氣來,並且他也怕關窗導致的異味會擴散到整幢房子。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津津的臉,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至少我們會共度一個美好的夜晚,他回頭看著他安靜的同伴時心想。我要來一杯葡萄酒,握著她的手。或許她會願意和我看一部電影,在我們開始之前。

由於那只貓經過時碰了一下,她的右手突然從座椅扶手上滑落,垂在半空中,那麽安靜,那麽柔軟。多麽漂亮的手啊,他心說,指甲總是幹幹凈凈並且細致地修剪過。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一直想把那手放在我手裏,將那光滑的皮膚緊握在我的手掌之間。

不如就現在吧。他取過折疊椅,放在扶手椅的旁邊。真是有趣,他心想,她看上去要比之前瘦小很多,那麽脆弱,那麽需要像我這樣的人呵護。他將垂下來的小臂放回到扶手上,然後去廚房的抽屜裏拿了把剪刀。非常緩慢、非常小心地剪開纏在她脖子上的布基膠帶,然後極其小心地從她的頭上取下那用膠布固定的厚透明塑料袋,這樣就不會弄亂她漂亮的發型。他過會兒將給她洗個澡,脫掉她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裏洗幹凈,幫她清洗汗津津的頭發然後梳理整齊,再用嬰兒爽膚粉撲在她身上。像這樣熱的天氣,應該很快就會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