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幕 別歌

“好冷,你看這小子臉都凍紅了。”

“我的鼻子也沒知覺了。刮的是北風吧?明明是春天……”

當初羅恒的搜山隊伍裏,這位被同隊少年兵叫作同哥的男子,正護著妻子往看熱鬧的人群裏擠,妻子手中抱著嬰兒,白胖小手從厚實的虎頭衫裏伸出來,瞪著大大的眼睛,似乎對周遭感到大惑不解,咿咿呀呀叫起來。

此處是三山街,它並非街名,而是百姓們心照不宣的處斬地代稱。朝廷修繕舊都時,此處曾有三座無名小山環繞燕雀湖坐落,不巧阻礙了城墻走勢,太祖下令移山填湖,墾出這塊空地連通聚寶門,一來二去三山街這名字就被叫開了。後來一些被下令即刻處斬的犯人會被拖來這裏的菜市口,漸漸成了一處慣例處刑地。

早先,列缺被處斬的消息就在這附近傳開了。今日天剛明、雞初啼,附近的人便紛紛起床收十妥當,拖家帶口來看“風吹帽兒”。卯時未到,附近的懸燈茶社裏就候滿了人;到辰時,更是人煙密集,酒樓菜館裏不時傳出問菜上菜之聲,狀似趕集。

菜市口外有條河連接著秦淮河,幾只畫舫漂來,白日湮沒了船上的笙簫,重重帷幕下有輕紗走動,脂硯坊的官妓和十六樓的戲子也難得來湊熱鬧了。船角懸著一盞風燈,下方簪了一束山茶,一位窈窕少女藏身其後,正是周秋月。如今她畫著新妝,身著青色綢服,即便卷起袖子作婢女打扮也掩蓋不了漸漸明媚照人的姿色。她挑起窗紗望向菜市口,一見那裏人頭攢動,笑聲朗朗,臉色驟然變白了,低頭緊抱住列缺的布衣。

巳時一到,刑部開道鼓聲傳來。錢斌騎著高頭大馬,聶貞陪伴在側,數百士兵押著列缺的重囚車前行,跟隨其後的是錢瞻帶領的大理寺人馬,遠望去,可謂浩浩蕩蕩。

“來了!”圍觀的百姓們仿佛屁股上被踢了一腳似的,呼啦一下全站起來。

“那就是挖心殺人的兇手!”

“狠心的渾蛋!”

“聽說不是平民,是當官的!”

“那就更該死了!”

“唉,他是不是死了?怎麽攤成一團都不動一下?”

一好事者撿起石塊砸向列缺,正中後腦勺。列缺冷冷回敬了一道犀利如刀的目光。這下好事者們被撩起來了,紛紛撿石子砸他,好像逗弄柵中野獸,直到錢斌厲聲制止才悻悻散去。

車軲轆一停,列缺即刻被拖上處刑台,頭被壓在一方被血浸染成暗紅色的石樁上,跪在烏糟糟的地上,和冰面一樣涼。列缺還以為自己被關了半生,怎麽臨處刑了卻還在冬天?一只無聊的烏鴉從牢房尾隨到此,在頭頂盤旋不去,他很快從百姓們麻木的眼睛裏認出這裏是三山街——以前把別人送來這裏,現在輪到了自己。

錢斌和聶貞依次上坐,刑部和大理寺的旗幟兩邊排開,氣氛刹那肅殺。等一眾坐定後,錢瞻才大腹便便地走來,往錢斌右手邊一擠,望著列缺悠悠道:“看他這下場真讓我通體舒暢!”出於同僚之誼,錢斌不好抹了錢瞻的面子,只得主動往旁邊挪了挪。錢瞻似乎沒發覺不妥,又對聶貞繼續笑道:“聶大人,今日這大喜的日子您何必一臉嚴肅?他現在就是塊砧板上的肉,隨便剁,跑不了!”“說的也是。”聶貞幹笑道。好啊,連錢文山乳臭未幹的兒子都敢站在我頭頂上撒野了!錢斌頓覺不悅,語中帶刺道:“此次行刑奉聖上旨意,是我刑部分內之事,雖準備倉促卻能保證萬無一失,不該驚動錢大人也來走這趟。”“這話就見外了!抓這小子怎麽著也有我大理寺三分功勞吧?查案查到底,送佛送到西!”錢瞻拍拍錢斌的肚子笑道,“何況咱倆還是本家,您老人家的場子我豈敢不來助興?”錢斌眉頭直挑,仆人瞅著他官服腹部的盤扣都繃緊了。鐺——鐺——鐺……午時鐘聲準時敲響十二次。尾音漸漸消散,城樓上忽然飄來短促的三弦琴聲,起先微弱,漸而明晰,似乎有人在彈奏一首古曲。

列缺循聲望向鐘樓,意外見一身素衣的老婆子正坐在塔頂拉三弦。相距甚遠而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琴聲幽幽而來,嘈嘈切切好似不安的叮嚀。列缺一時被震懾住,驚多於怨,而皆歸於感激不盡。

錢斌緊張地走到高台邊沿,指了下老婆子的方向下令驅逐。謝謝你還願意來送我。列缺靜靜聽著,慢慢閉上雙眼,但一瞬之間,短促的曲調忽然變得悠長而寂寥,換成一首熟悉至極的曲子。“昔我往昔,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列缺驀然睜眼,須臾,眼淚不爭氣地落下。蒼老的歌聲仿佛耳語敘述著平生流離,呼喚往事一一湧上心頭,列缺陡然轉身向她爬去,但被官兵們強行按住,掙紮擡頭之際,恰逢歌聲停歇,老婆子從塔上縱身躍下。當時耳畔太靜,血肉之軀摔爛之聲分外清晰。眾人一陣驚呼。風吹著她的白色麻衣,像一塊被人擠幹丟棄的舊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