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幕 窮途

“啪!”一聲,一支離弦之箭正中院中的草靶心。

錢瞻有每日晨練的習慣,此刻他穿著一身昂貴的綢緞袍衫於家中後院練箭,穩穩舉弓,沉著地瞄準靶心——在這短暫的注視裏,箭靶好似魁王吊睛白額的臉,令他如饑似渴地想殺戮—— 放箭!

再一次命中紅心。錢瞻高興地坐回石桌,吃著一塊甜酥休息。今早醒來時見院墻上罩了一層冰霜,天色突轉陰沉,看樣子今冬的雪會下得綿綿無盡。忽而,一人憑空騰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進院裏,大步走到錢瞻面前。錢瞻先是一驚,發現來人是列缺,笑了。“我叫你以後見到我繞路走,你倒好,直接翻墻跳到我跟前來了。”“我以為你在等我。”列缺看了眼石桌,錢瞻明明準備了兩副碗筷、兩份食物、兩張凳子。“對,我在等你來求我。”“為何?”“因為你學不會見死不救。當年連我都救,你難道不是無可救藥?”錢瞻走到箭靶邊,勐一把拔下兩支箭,箭靶上又多了兩個醜陋的窟窿。列缺無暇琢磨錢瞻陰陽怪氣的態度。“我今日來,是想求你救秋月一命。”錢瞻突然撩起前襟,瀟灑一甩,大腹便便地坐回凳子,昂然道:“可以!你給我磕三個響頭!”

血直沖理智的頂點,列缺瞪著錢瞻,以他的驕傲怎能忍受此般屈辱。十一年前他救了錢瞻,卻只換來怨恨;十一年後他救了秋月,卻只帶來死亡。不甘、憤怒、自責……如洪水沖刷著列缺的心堤。

見列缺僵持未動,錢瞻斜眼道:“你不會在乎什麽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屁話吧?我可以為你冒險救她一命,畢竟她並非兇手,該活!此事的真相你我心知肚明。三個響頭換一條命,還嫌不劃算?”

列缺的瞳光令人不寒而栗,簡直令人以為下一刻他會憤怒地殺死錢瞻。但錢瞻盯著列缺的眼神更兇惡,他引以為豪的箭術曾在魁王面前潰敗,流年以來,這只錯失的獵物激勵他不斷向上。現在,他要讓一只更難以馴服的野獸低頭!

“跪,有命。不跪,殺頭!”錢瞻簡短說罷,居高臨下地瞧著列缺。“砰”一聲,腳下石板微微震顫,列缺真的咬牙跪下了。一,二,三。完畢,錢瞻樂得從凳子上跳起來仰天大笑。一抹笑意也出現在列缺冷削的唇邊,這樣的時刻,不知何故反而泛起了笑容。“不準食言。”列缺直起身子叮囑罷,迅速起身,輕巧地躍上院墻絕塵而去。錢瞻幾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他真跪了…… 哈哈哈……這只無常鬼!”驀地,身後傳來清亮的聲音:“你演得太入戲了。”一襲黑衣的梅川從前廳裏穩步走來,飄飄束發的結繩上綁了朵素凈寒梅。錢瞻見此,立刻停止瘋笑,欣喜地邁動小胖步,跑到梅川身邊,一如當年。“梅大人,你讓我狠狠折騰列缺一番,我辦得可好?”“你也樂在其中吧?”梅川笑道。梅川是那種會對所有人施展溫柔笑容,但誰也進不去他心裏的人。唯獨有一個例外。錢瞻憤然想起列缺那張散發不幸氣息的臭臉。“但錢瞻不明白大人為何這麽做?”“因為有一件事我始終無法教會列缺,但你可以,因為你二人從小就水火不容。”“能冒昧地問大人是什麽嗎?”梅川站在列缺跪下的石板處,轉身笑道:“屈服。”錢瞻頃刻僵住。世代為官、宦海沉浮了八年,他才明白這兩個字的分量。梅川想教給列缺生存規則,他卻樂呵呵地以為梅川特意處罰列缺的叛逆,禁不住大聲抱怨:“大人若是像對待列缺一樣對待我,我會為大人粉身碎骨、肝腦塗地,做任何事都可以!”

梅川打量著他的胖肚子:“我能讓你做什麽,難道讓你以身相許?”

“……”

“大理寺該點卯了,錢大人還不準備上班?”梅川笑眯眯說罷,翩然離去。

一只穿著新鞋的腳在地上緊張地敲著節拍。羅恒一身行腳販的打扮,坐在當鋪偏僻的隔間裏等待當鋪老板仔細檢查魚紋玉佩,心中忐忑。少頃,老板擱下放大鏡,輕聲道:“禁宮之物,非同凡響。”羅恒怔住:“你沒看錯?”老板斷然搖頭。羅恒在腦海裏快速盤算著後果。他在困頓中發現本案疑點最多的嫌犯卻是一同查案的夥伴,因此他不能再等了,一定要讓魚紋玉佩出世!一定要抓到兇手的切實證據!但是此物與禁宮相關,若是釣上來一條他拖不動的大魚,反倒可能被拖進水裏吃了。最慘不過是玉石俱焚,對真相的渴求瞬間壓倒了恐懼,羅恒一狠心將玉佩交了出去。老板小心地將玉佩放入懷中,臨走時叮囑道:“羅大人自己小心,我若是回不來,您就舉家逃跑吧。”

羅恒腳底發軟地走出當鋪,他握緊手掌,只覺衰老無能,站在風口浪尖之上連控制局勢的力量都沒有,不僅如此,他已經開始後悔剛才將全家性命押上去的賭博——一場贏了也沒意義的賭博。家對他來說才是最有意義的。可意義這個詞,本身就沒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