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無常

下馬坊上刻著斑駁的古字。守夜的士兵蜷縮著坐在牌坊下瞌睡,列缺驅馬至此,跳下馬。黑暗中,鬥篷遮住了他臉上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些微欣喜神色。屋頂上那個白衣長衫的青年定是個有趣的人,他想。樓牌上滴下一滴冰水落在他鼻尖,仰頭望去,一個拳頭般大小黑色的東西毫無預兆地朝他臉上砸來。他瞬間閃避,只聽“啪”一聲,那東西掉在了腳邊,驚醒了守夜的士兵,握著戈矛四處大喊:“誰?幹什麽的?!”列缺撥了撥那團黑色的東西,原來是一只死去的幼小黑貓。傳說黑貓有九條命,是往來於人間與冥界的渡魂使者,倒是和自己很像。列缺自嘲般想著,不禁握緊了手中拎著的頭顱,其中傳出的陣陣腐臭氣味,雖在味覺不靈敏的寒夜也依然揮之不去。但是,列缺仰望向牌樓的木架之間,並未看到所謂“兇手”。所以這只貓是怎麽在命運使然之間恰好此時此刻此地落在了列缺腳邊?它是凍死了嗎?抑或是自己選擇毫無防備地跳下來自殺?貓也會感到痛苦而自殺嗎?就像逐水的落花、隨風的柳絮、浪尖的泡沫,什麽都不想,任由自己這般墜落到一個地方去。列缺已經墜落很久了,他正要去見那個令他墜落的人,他的流水、清風和海浪。“把它埋了吧。”列缺盡量壓低聲音,告訴身邊畏懼著他的守夜士兵。畢竟在他們看來自己這樣的怪物實在不如小貓溫順可愛。

孝陵衛大營外燈光通亮,火柱上今夜的柴火燒得正旺,驅走了些許寒氣。列缺提著頭顱走進來,摘下帽子露出臟兮兮的臉。梅川正在燈下讀書,暖黃的光影映在他身上,令他籠罩在一種平和的氛圍裏,明知道列缺走進來跪下,他頭也沒擡。“回來了?”“回稟大人,屬下已查明朱雀堂白燈案,系人為裝鬼,偷盜死人財物,犯人在此。”列缺將頭顱擲向梅川腳下,血在幹凈的地上劃出一路印記。梅川正踩在一張虎皮上,不禁縮起腳。列缺見到那張虎皮,眯起眼睛陷入沉思。見他如此,梅川皺著眉頭瞟了眼那頭顱,放下書不悅地盯著他,平和感刹那散盡。但列缺沒解釋,行過禮,轉身就要退出去。梅川一拍桌子,突然拿起手邊的鞭子甩向列缺。列缺覺察到攻擊,下意識伸手抓住了從身後飛來的鞭子,躲開這次攻擊,轉身見到了梅川怒不可遏的臉,忙放開手。梅川擡腿從桌案後跳出來:“第幾個了?”列缺低著頭沉默不語。梅川又揮舞著鞭子狠狠向列缺胸口抽過去。這一次列缺咬緊牙關沒躲開,登時胸口一道血痕。“你已經不在乎別人罵你是瘋子了?還是你真的瘋了?正義也好,報仇雪恨也罷,濫殺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世間總有你的刀砍不動的東西!”列缺抿了抿嘴,幹脆地承認:“是,屬下有錯。”“但你心裏並不是這樣想的!”梅川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列缺無言以對。梅川走到列缺面前,見他長發打結,胡楂也是亂糟糟的,衣服上還粘著不幹不凈的東西,不禁心裏一動,又是嘆息。梅川今天就為他嘆了三次氣,他痛恨不可控因素,偏偏列缺似乎越來越脫離他的手心。扶住列缺的手臂,梅川心軟了:“再沒有下次,收起你的殺氣和臭氣整理幹凈,明日去刑部接手挖心案。”“是。”梅川將一摞卷宗扔進列缺懷裏,見他起身要走,又叫住:“刀。”列缺一愣,視線在刀和梅川嚴肅的神情之間來回遊移,這才不情願地解下刀置於刀架上,戴上帽子走出去。逐水的落花,那花的終點在哪裏?隨風的柳絮、浪尖的泡沫,生命都應該有終點,可列缺沒有。他策馬闖進黑夜裏,漫無目的地前進,享受著馬背上自在的片刻。梅川的命令他都一絲不苟地執行了,但列缺迷惑的是梅川心裏到底在戒備什麽。每當想到此處,胸口的鞭痕就火辣辣地疼。馬高高揚起頭顱,馬蹄躍過一條寬闊的溝壑,飛般隨風落地。列缺閉上眼,似乎這一躍帶著他回到很多年以前。

十一年前,恰逢是楊柳抽絲的春天,十三歲的少年列缺騎一匹黑馬狂奔在山路上。林間冰雪消融,河流兩岸水落石出。彼時他已與刀做伴,不過當日他本是要去把這匹馬送給父親列風的。

香風撲在臉上,感受著身下黑馬粗重的喘息和肌肉顫動,列缺開心地揚起嘴角。馬蹄揚起,翻過眼前的山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排紅黃色飄揚的旌旗,下面陳列著幾處高台,其上有官員們身著明艷的狩服、頭戴花冠觀看狩獵,遠望如一片攢動著的花海。

山上和樹林裏皆是打獵的隊伍,聲勢浩大,仿佛不夷平這座山不罷休。列缺勒馬慢下腳步,心想以父親的身份地位不會在高台上,那一定混在打獵的人群裏,便驅馬進了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