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復制人 第五章 我的家族

說說我的家族。

很多讀者都知道,我是東北人,但對我的家族一無所知。

我家沒有族譜,我只知道我爺爺叫周姬發。

他是個厲害的角色,當然他死得早,我沒見過他。

聽說,這個人是村裏的二大布衫子。

“二大布衫子”是舊時關東的一種土布軍裝,後來指東北農村的一種特殊人物——這種人每個村子幾乎都有一個,滿身痞氣,沒人敢惹,誰家吵架了,村長解決不了,把“二大布衫子”請來,基本都不敢不聽。這類人也有一定號召力,嗓門大,經常為村裏主持紅事白事。

我爺爺的嗓門並不大,他很能說,但是不說,很緘默,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

他有多厲害?

半夜的時候,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和喊叫聲,大家都知道胡子(土匪)來了,嚇得不知道朝哪兒躲。有人趕緊去找我爺爺。

我爺爺披上“二大布衫子”,趿拉著鞋,不拿槍不拿刀,空手走出村子,去跟胡子交涉。半個鐘頭之後,就看見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胡子紛紛退開,消失在夜幕中,我爺爺背著手回來,也不說他怎麽讓胡子離開的,回家躺在炕上繼續睡覺。

我奶奶過去是別人的老婆,硬被我爺爺搶了來,霸占了。具體過程我不太清楚。我甚至不知道我父親是我爺爺跟奶奶生的,還是我奶奶跟原配生的。

我奶奶非常怕我爺爺,每次當他離開家之後,我奶奶就在灶坑前燒香,祈禱老天爺打雷劈死他,讓他永遠回不來。有一天,我奶奶正在燒香,我爺爺回來了,他在屋外咳嗽一聲,我奶奶嚇得一下就癱在灶坑前,動不了了。

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之後,我母親也非常怕他。

有一次,我母親犯了什麽錯,他要打我母親,我奶奶拉著我母親逃走,跑著跑著,她們躲到了一片苞米地裏,就聽見我爺爺趿拉著鞋追來了,他停在兩個女人藏身的苞米地前,咳嗽了一聲,兩個女人頓時抖如篩糠……

我爺爺經常不在家。

我奶奶除了詛咒他死掉,開始練習巫術。聽我母親說,我奶奶確實有了一些本領,但是,她就是不敢對我爺爺使用,她說:鬼怕惡人。萬一被我爺爺發現是她在作祟,那她必死無疑。

後來,我母親也跟我奶奶學了一些招法,我小時候,經常在半夜的時候,看見我母親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動作,成了我童年的陰影。

我奶奶死的時候,據說她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爺爺,嘴裏一直重復兩個字:“畜生,畜生……”

這件事讓我很悲涼,兩個人過了一輩子,臨死的時候,沒有戀戀惜別,沒有眼淚,只有一個充滿怨恨的詞:畜生!

我沒想到,這句“畜生”其實另有含義。

關於我爺爺的死,我父母談得極少,偶爾說起來,他們也遮遮掩掩的,因此,我懷疑我爺爺是被我母親用什麽巫術活活害死的。

接下來說我父親。

我父親跟我爺爺性格截然相反,他非常軟弱,我家裏,我母親欺負他。

我母親喜歡賭錢,為此家裏很破敗。算卦的說,我家有個摟錢的耙子,也有個漏底的匣子。

終於有一天,我父親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

那是1977年的事兒,當時我9歲,讀小學。

一天我放學之後,我母親對我說,我父親離開家走了,只留了一個字條,說他去了西北,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回來。那一年,他33歲。

他為什麽去西北?這是一個重大的謎。

父親離開之後,母親郁郁寡歡,我甚至懷疑她精神不正常了,經常做噩夢,她面目猙獰,要掐死我。

半年之後,她也離奇失蹤。

老實說,這麽些年來,我一直懷疑當天我的父母可能發成了惡吵,然後我母親像對待我爺爺那樣,讓我父親永遠消失了。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來到西北,陷入羅布泊,竟然從一個叫令狐山的人手裏,看到了我父親的記事本!

多像一張做了記號的錢,花出去之後,時隔多年,它又在另一個遙遠的城市回到了我的手裏……

這個記事本是桔色塑料皮,封面畫著一個女孩穿連衣裙的剪影,雙手捧著一個方框,方框裏是水上涼亭的照片,下面寫著三個很土氣的美術字“黑龍江”。

打開,扉頁上寫著三個字:周夫子。

我父親的原名不是這三個字,這是他的筆名,他用這個筆名曾經在當地的小報上發表過豆腐塊。

我馬上想到——如果我有個能撥出去的電話,如果我能找到母親,我多想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她。如果她活著,現在年齡已經很大了,應該非常想知道父親的屍骨埋在哪裏……

記事本裏寫著密密麻麻的字,都是圓珠筆寫的,很多字已經模糊不清。內文的紙太脆了,只要用力一碰,就可能碎掉。現在,它們已經殘缺不全。看日期,真的是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