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八日(第4/9頁)

辦公室外,綠色電話自顧自地響個不停,令人側目。馬鐵婁通常不會如此堅持不懈。只有吉勒姆與史邁利可以接聽。可惜史邁利沒有聽見,狄沙理斯即席列舉納爾森為卡拉擔任地鼠的可能原因時,吉勒姆也不敢退席。

“‘文革’開始後,很多處境和納爾森相仿的人相信毛澤東發瘋了。”狄沙理斯解釋,他仍不願提出理論,“甚至部分將領都這麽認為。納爾森當時受盡羞辱,外表順從,內心也許仍滿腔怒火——誰知道?說不定滿腔復仇願望。”

“開始付款給德雷克時,是在納爾森的復職幾乎還沒完成的時候,”史邁利微微反對,“你作何推想,博士?”

康妮實在忍無可忍,因此再度逾矩。

“噢,喬治,你怎麽會這麽天真?你自己可以推想得出來,親愛的,你當然可以!那些窮光蛋中國人,不可能把頂尖技術人員冰凍半生、不去重用啦!卡拉看出了端倪,對不對,博士?他算準了,趁機利用。他緊盯著可憐的小納爾森,等到納爾森開始脫離荒原,他再派手下去說:‘是我們啦,記得嗎?你的朋友啦!我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們不會讓你遊街、對你吐口水!讓我們東山再起吧!’換了你,你自己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來玩的,你也知道!”

“錢呢?”史邁利問,“那五十萬呢?”

“蘿蔔和棍子的伎倆!勒索加厚禮。不管選擇哪一項,納爾森都算上鉤。”

盡管在康妮縱聲插嘴之下,作最後結論的人卻是狄沙理斯:

“他是中國人。他講求實際。他是德雷克的弟弟。他跑不出中國——”

“是時機未到。”史邁利柔聲說,再度向档案夾瞥一眼。

“——替俄國人服務,他的市價多少,他自己非常清楚。‘政治不能拿來當飯吃,也不能拿來當小姐睡。’德雷克以前喜歡這樣說,所以幹脆用來賺錢——”

“算準了有朝一日可以離開中國,花個痛快。”史邁利總結。在吉勒姆踮腳尖走出辦公室之際,史邁利合上档案夾,拿起筆記紙。“德雷克有一次想把他弄出來,卻沒有成功,所以納爾森收下俄國人的錢,等……等什麽?等德雷克運氣變好吧,也許。”

身後咆哮不休的綠色電話終於安靜下來。

“納爾森是卡拉的地鼠,”史邁利隔了很久才說,幾乎又是說給自己聽,“他探到的中國情報礦層是無價之寶。光是這一個原因,我們就肯接受。他聽卡拉的命令行事。命令本身,對我們而言具有無法估計的價值。知道命令是什麽後,能確切揭露俄國人對中國這個大敵明白多少,甚至能判斷俄國人打算如何對付中國。我們可以盡情逆向操作了。什麽事,彼得?”

通報壞消息時沒有所謂的起承轉合。前一刻,概念仍成立,轉眼間概念卻已遭擊碎,臥倒粉塵中,對受到影響的人而言,這世界已起了變化,無法挽回。盡管如此,吉勒姆為了制造緩沖效果,使用圓場正式表格,以書面呈現。他呈給史邁利的壞消息是以暗碼書寫,希望史邁利一見暗碼能作好心理準備。他輕輕走向辦公桌,一手拿著表格,擺在玻璃板上靜觀其變。

“對了,另一個飛行員查理·馬歇爾。”史邁利問與會人士,仍視而不見,“表親是不是已經追他追到天涯海角了,默莉?”

“他的說法跟瑞卡度差不多。”默莉·米金回答,一面以古怪的眼神瞟向吉勒姆;他還是站在史邁利身邊,但突然看起來臉色鐵青,宛如步入中年,面帶病容。“史邁利先生,他跟瑞卡度一樣,也幫表親在老撾戰爭中飛過飛機。蘭利總部設在俄克拉荷馬州的秘密飛行學校裏,他們倆是同一屆。老撾戰爭一打完,表親就甩掉他,也沒有他進一步的消息。緝毒署說他運毒,不過對表親所有的飛行員,緝毒署都有相同的指控。”

“我想請你看看這消息。”吉勒姆邊說邊堅定指向表格。

“馬歇爾一定是威斯特貝的下一步,我們必須持續施壓。”史邁利說。

史邁利終於拿起電報表格,以嚴肅的表情拿到閱讀燈最亮的左邊看,眉毛揚起,眼皮下垂。他的習慣是閱讀兩次。他的表情沒變,但最接近他的人卻說,是臉部失去了動作的能力。

“謝謝你,彼得,”他輕聲說,放下表格,“也謝謝各位。康妮,博士,兩位請留步。我祝各位今晚睡得安安穩穩。”

這句祝福說得令較年輕的部屬欣然大笑,因為時間已過午夜。

樓上下來的女孩沉睡著,像是擺在傑裏長腿旁的一只精美的棕色洋娃娃,在雨氣凝重的橙黃色香港夜空下顯得豐潤無瑕。她鼾聲震天,傑裏則凝視窗外,想著麗姬·伍辛頓。他想起她下巴上那兩道爪痕,再度納悶是誰伸出的魔爪。他想到刁先生,將他想像為掌控麗姬的人。傑裏不斷重復想著“賽馬記者”一詞,一直想到厭煩至極為止。他也想知道的是,還必須再等多久,等到最後是否能有機會與她相處。他要求的只有這麽多:機會。身邊的女孩動了起來,卻只是在臀部抓癢。隔壁傳來三缺一洗牌發牌的熟悉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