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夢(第4/25頁)

她在叔父的身上也看到了這份蕭瑟的秋意。

裴度應召回京的第二天,便在大明宮中見到了裴玄靜。

他端詳了侄女好久,才說出第一句話:“玄靜,叔父應該早些來看你的。”

從勉強壓抑住情感的語氣中,裴玄靜聽到了叔父的弦外之音,但她只以淡淡一笑回應——自己一切都好,無需掛慮。

裴度說:“聖上剛剛與我長談過了。他說,他很後悔對你所做的事。”

這句話倒是出乎意料,裴玄靜擡起雙眸。

“他還讓我來問一問你,是否想離開大明宮?”頓了頓,裴度道,“玄靜,我與聖上相處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到他在言語中隱含歉意。所以我想,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如果你想出宮,現在就告訴叔父,我將去懇求聖上。我相信,我們是有機會的。”

許久,裴度都沒有等到裴玄靜的回答。雖然現在的她只能沉默,但沉默也有拒絕與認同的區別,裴度當然能分辨得出來。於是,他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李彌在我這裏很好,我已當他是我的親侄兒,你盡可以放心。”

裴玄靜默默拜謝。擡起頭時,臉上仍然風平浪靜。

“……柳子厚去世了。”

她的表情中終於起了一絲波瀾。

裴度長嘆一聲:“聖上已經頒發了召回子厚與夢得的詔書。可惜啊,詔書還未到柳州,子厚就病故了。所幸夢得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能抵達。子厚臨終前修書給夢得和退之,托孤於他們二人。他的兩個兒子,今後就將由夢得和退之分別撫養了。柳子厚一生懷才不遇,最終又走得如此淒涼,怎不叫人悲從中來。他去世前不久寫了一首詩,我讀給你聽聽吧。”

秋風中,檐下的鐵馬輕輕奏響,伴和著裴度的吟誦:“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他說:“讀過子厚那麽多的詩文,這是最讓我感到心痛的一篇。”

“沒能為子厚做些什麽,是我的終生遺憾,且無可挽回了。”裴度又道,“但我還是要說,聖上對他們的處置沒有錯。如果能夠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會支持聖上的決定。有些事的確很殘酷,甚至令人發指,卻不得不為之。玄靜,我不是在為自己,更不是在為聖上辯護。我所說的只是事實,是政治的代價,是家國天下的取舍與無奈。”

裴度將一沓紙和一支筆輕輕推到裴玄靜的面前:“玄靜,你有什麽話要對叔父說的,就寫下來吧。”他的嗓音因為顫抖而顯得格外蒼老。

裴玄靜注視著面前的紙筆,眼前浮現的卻是元和十年的夏天,自己和崔淼在宋清藥鋪的後院見到柳子厚的情景。她永遠記得在那張清臒的臉上,寫滿了滄桑與不平。正是這份錐心之痛,使她不願去理解叔父此刻的表態。她更覺得,所有的遺憾和懺悔都無濟於事,因為對於死者來說,什麽都太遲了。

裴玄靜沒有動紙筆,因為她實在無話可說。

裴度等了許久,見裴玄靜始終毫無動靜,心中自是明鏡一般。有些事情,是到了該挑明的時候了。

“玄靜,有件事應該讓你知道了。”裴度沉聲道,“崔淼——還活著。”

裴玄靜驀地擡起雙眸,直勾勾地盯住裴度。

裴度迎著她的目光,溫和而確鑿地點了點頭。

裴玄靜口不能言,但急促的呼吸和瞬息萬變的神情足以讓裴度看出,這一刻她的內心是多麽激動。

裴度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正如你原先所猜想的,假玉龍子替崔淼擋住了致命的一箭,但他仍然身負重傷,很長時間都命在旦夕。所以我先將他送到洛陽治傷,後來又轉往太原。本來是想待風波平息之後再告訴你的。唉!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後來所發生的一切都出乎了我的預料,也超出了我的控制。對此,我真的非常懊悔。玄靜……”裴度嘶啞地說,“是叔父對不起你。”

裴玄靜卻連連搖頭,用力抓住裴度的胳膊。

裴度明白她的意思,嘆道:“不過,崔淼在一年多前離開了太原,至今不知所蹤。”

裴玄靜又愣住了。

裴度道:“此事機密,我亦不敢大張旗鼓地尋找他。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設法離開大明宮,自己去尋找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找到他的。”

裴玄靜伸手取過紙筆。

裴度焦急地等待著,卻見她的動作又停下來,面頰上剛剛泛起的兩抹紅暈又迅速地褪去了。

“怎麽了,玄靜?”

裴玄靜幹脆把筆擱下了,垂下頭,不讓裴度看到自己的表情。

裴度的心頭一緊:“你不相信叔父的話嗎?”

裴玄靜一動不動。

是的,她不相信。如果叔父當初向自己隱瞞了崔淼未死,為何今天又突然坦白呢?江湖郎中崔淼的生或者死,之所以重要,無非是因為他的身世。而在這段隱秘身世的背後,更隱藏著先皇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