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4頁)

“啊呀,這麽厲害?”安芬驚訝地說,“這、這有腐蝕性啊?”

“是啊,在褲襠裏發酵了。”

安芬笑起來,說,“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就是一點點蛋白質嘛一點碳酸啊什麽的,哪能厲害到這個程度,難不成是硫酸啊。”

“不騙你,這有什麽好炫耀的呢,並不是什麽光彩事啊。”我說,“我那裏至今還有當年留下的傷斑呢。”

安芬站起來,說:“我得看看你,眼見為實。”

我捂緊了被子,我說不可以。安芬哈哈哈地笑個不停。一邊來扯被子,我加勁按住被角。安芬說,你這小男生還挺封建啊。我說不是封建,這是我的主權,男女平等,我可不想在你面前走光。鬧了一會兒,安芬終於放棄。她坐下來,說:“我哪裏要聽你這些東西,像篇生理衛生課發育衛生保健案例似的,告訴你,我學過醫的,有一陣子對自己的身體特好奇,於是整天尋思著看兩種書,一種是文學的,一種是生理的。所以,談科學,我比你這個學藝術的小男生,懂一百倍。我想知道,你和那個馬力後來還有沒有故事。”

“沒有啦。說過幾遍了,沒有啦,結束了,她走了,我回家洗內褲了。我媽媽第二天見我把內褲洗了,很驚喜,說兒子懂事了,兒子長大了,兒子自己洗衣服了。我爸在旁邊斜了我一眼,說,屁!”

“屁?”

“對,屁。”

“不美好。”安芬搖搖頭,說,“這個線索不行,講馬力吧。想不起來,就慢慢想,改天說也行。”

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跟安芬一起下樓,準備去亞布鎮的公安派出所,登記一下我丟失行李的事。安芬把她的車從樓後的小停車場開出來。這是一輛絳紅色的小車,我似乎只有在老圖片上見過。安芬解釋說,小時候自己只見過三種轎車,前蘇聯伏爾加汽車廠產的拉達,模仿蘇式汽車的老上海,波蘭產通過俄羅斯轉銷了少量到中國的波羅乃茲,記憶裏的轎車就是應該這些樣子的,線條簡單硬朗,看上去結實耐碰。“為了復制記憶,我好容易找到這輛波羅乃茲,改裝整修費用超過兩輛新捷達車。”

我十分驚喜能見證安芬對波羅乃茲汽車的熱愛,至少波蘭在這一刻成為我們在某一點上相同的載體。我說:“我喜歡貝克辛斯基,太好了,我喜歡波蘭的貝克辛斯基。”

“貝克辛斯基是什麽?汽車麽?與波羅乃茲有什麽關系?”安芬啟動了車子,波羅乃茲在顛簸的山路上慢慢向前,離開度假村。

“貝克辛斯基是波蘭最偉大的藝術大師。”我忍不住用手撫摸著汽車副駕駛前方的塑料板,它們當然是堅硬的冰冷的,但是它傳達給我異樣的感情。“我在美院二年級開始接觸貝克辛斯基的作品,立即被它們迷住。”

“畫得很美嗎?還是像波羅乃茲這樣,能夠喚起某種記憶?”

“當然不是這樣。”比起講故事,我更想跟安芬談藝術,盡管我清楚,這一定是我的一廂情願。我一廂情願地對她說,“我們在一起能多待幾天的話,也許我的藝術理解,會比我的故事精彩一百倍。比如貝克辛斯基,我覺得他的畫,是在畫人類真正所處的世界,黑暗,雜亂,孤獨,不定型中。我覺得人類出於一種自我麻痹,或者美好的願望,在漫長的進化中,把內心臆想的東西,附會給了外部世界。人類的眼睛有了一種能力,把萬物成像成五彩繽紛的,把我們冰冷的處境,加熱反饋在肌膚上。把本來不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依戀,比如愛情吧,大肆渲染,充塞進整個生命空間。其實,人是特別孤立的。你需要有勇氣去面對貝克辛斯基的畫,承認生命的蕭條。”

汽車穿過一片山林,進入盤山小公路。石子稀裏嘩啦地響著,並不住地彈跳起來,有幾個打在擋風板上,發出嗶嗶叭叭的脆響。安芬好像聽得有點入耳入神,她一直緊閉著嘴。過了一會兒,她拉開副駕前面的雜物倉,拿出拆開過的香煙。安芬說你要嗎。我說我從來不抽煙,也沒發覺你會抽煙啊。安芬笑笑,說:“你沒有跟我接吻過,當然不知道我是一個老煙鬼了,我十八歲不到就會抽煙了。”

她點燃一支煙,繼續說:“我沒有看過貝克辛斯基的畫,也不關心什麽藝術,因為我連大學都沒上,就棄學晃蕩到社會上了。但是我不能苟同你們的世界觀。不過你說的人類進化因而有了麻痹自己的能力,有點意思。”她長長地吐出一口煙,說,“人,就好比攝像機,一開始就是黑白的,進化著進化著,對,機器應該叫科技進步著進步著,可以彩色的了,如今還可以三維甚至多維了。世界沒變,成像在變嘛。”

安芬的確很聰明,這樣通俗的類比,直白而又確切地說明了我那點並不玄乎的藝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