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歐文·艾奇森懂得困獸獨鬥的慘烈法則,懂得獵人和獵物的血液裏都流著冷酷的直覺,他們都靠直覺來采取行動。

歐文會在冰冷的沼澤裏站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一只野鴨會毫不警惕地在他頭頂二十英尺處慢悠悠地拍著翅膀飛過,隨著一聲巨響,便被他的長管獵槍送了命。他會悄無聲息地在山崖上一寸一寸地移動,從下風接近一頭鹿,不必使用望遠瞄準器就把一顆零點三零直徑的子彈射入那只毫無警覺的鹿的肩膀,穿過它強有力的心臟。

小時候他常追尋狐狸的蹤跡,把鐵獸夾準確地放在這種靈巧的小動物必然經過的地方。他能嗅到狐狸的氣味,能辨認出它們在草叢中的移動。他去揀拾被夾爛的動物屍體,如果一頭動物咬斷拴在樁子上的繩索,拖著獸夾逃走,他會追出數英裏,不盡是為了找回獸夾,還為了殺死那半死的野物。他莊嚴地執行這個使命,因為在歐文看來,痛苦是一種軟弱,而死亡則顯示了力量。

他也殺過人。用他那支黑色M-16步槍,一槍撂倒一個。空子彈殼在空中翻著筋鬥,落地時發出可憐的清脆響聲。對他來說,子彈殼落地的叮鈴聲是最有特色的戰爭之聲,比沉悶的槍炮聲更能激發鬥志。那些男男女女端著古老的舊槍沖過來,他一個一個地打,彈殼叮鈴,叮鈴,叮鈴地落下來。

但邁克·胡魯貝克不是靠直覺行動的野獸,也不是被好戰的狂熱,或是對祖國的熱愛——或懼怕——所驅動的戰士。

那麽他是什麽呢?

歐文·艾奇森回答不出。

他駕車在斯汀森附近沿著二三六號公路慢行,留意查看是否會有可以打電話的路邊商店或加油站。他要給莉絲打個電話。但這是個十分荒涼的地區,只在數英裏之外才有燈光。他又向前開了幾百碼,在一處較寬的路邊停下。他取下獵槍的槍栓,裝進衣袋,又從儀表板旁的小抽屜裏拿出一個長把電筒。他鎖上車門,在路邊彎來拐去地走了一陣,終於尋到一處輪胎印——是一輛汽車突然煞車又突然啟動留下的痕跡。

他打著手電筒又找到胡魯貝克當初跳下運屍車的地方:踏倒的草,翻起的石子,赤腳印。歐文慢慢轉了一圈。他心裏納悶的是,胡魯貝克為什麽要滾進草叢呢?為什麽又扯起好幾把草來?為了給傷口止血?想讓自己嘔吐?是一種詭計?偽裝?

他心裏想的是什麽?離路邊六英尺處有一堆腳印,有胡魯貝克的腳印、追捕者的皮靴印和狗的爪印。共有三條狗。胡魯貝克走了一會,然後開始穿過草地朝東跑。歐文沿這條路線走了約一百碼,發現胡魯貝克離開公路轉向南面,朝著五十英尺外與公路平行的一個山嶺跑去。

歐文順著這線索追下去,走了一段,蹤跡竟完全消消失了。他發現胡魯貝克走了回頭路——不再往南走,卻轉回了與公路平行的那條小路。

向東走了五十碼,他發現胡魯貝克故技重演:轉向南面,走一段又轉回來。哦,對了,他是在朝東走,但同時又不斷被公路南面的什麽東西所吸引。

歐文關上手電筒,停下來,閉上眼睛。他試圖排除內心裏那個堅毅、精明的、四十八歲的白人律師,竭力想像自己是瘋癲的邁克·胡魯貝克。他就這樣在黑暗中站立了好幾分鐘。

什麽效果也沒有。

他琢磨不出胡魯貝克的心思。

他正要返回他的“Cherokee切洛基”車,打算去水城貨車站,心裏忽然閃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把胡魯貝克的瘋癲估計得過於嚴重了?即便在那個瘋人世界裏,是否也存在著與正常人世界相同的某種邏輯?阿達拉把他說成是迷迷糊糊趁亂溜達出來的,可歐文現在得退一步想想。邁克·胡魯貝克設想出從一家犯罪型精神院裏脫逃的計劃,順利地實行了這個計劃,並且已經逃過了職業追捕者的追蹤。歐文認為,由這些事實看來,應當把胡魯貝克的智力估計得更高一些。

歐文回到胡魯貝克的蹤跡消失的地方。有了新的看法之後,他擡頭仰望著一座小巖丘的頂峰。他挖了一把濕泥抹在臉上,從背包裏掏出一頂海軍藍線帽戴上,開始爬山。

五分鐘後他找到了線索。巖丘頂上有斷枝殘草和靴印。那深陷的靴印是體重近三百磅的人留下的。腳印很新鮮。歐文還發現了鈕扣留下的痕跡——瘋人曾經匍匐在地,觀望下面的公路,也許在等待追捕者和獵犬離去。濕泥地上有一個手掌印,下面有“復仇”兩個字。胡魯貝克離開這裏還不到一個小時。他是朝東走的,沒錯,但可能是去找衣服,也可能是為了迷惑追捕者。他從另一條路返回西面,來到這個小丘,準備再朝東去。

這狗娘養的!歐文慢慢下山,滿心歡喜卻又小心翼翼,他現在可不能摔斷一條腿。下到山腳,他打開手電筒,又發現了像丘頂那樣的腳印,距離較大,腳尖印痕深沉。這說明他在跑步。腳印先向公路,又朝南轉入野地裏,然後轉向了正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