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生劫 6(第2/4頁)

良久,裴玄靜才輕聲說:“她可曾說過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沒有。養父說,他問過女子是否還有家人,他願負責把男嬰送給她的親人撫養。但女子拒絕了,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此子無祖無宗,願永匿江湖。’”

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隱痛,也是他的驕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終於將母親的故事全都說了出來。

“從那以後,養父就把我帶在了身邊。他本來只有些三腳貓的醫術,遊方行醫,聊以糊口而已。得了那卷方書之後,他細讀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個方子,便拿來試用。結果發現女子所言非虛。這些方子所治的雖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絕對能藥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見效又快,抓藥花費又少,病家治了病還省了錢,自然對養父感激不已。他的名聲也漸漸傳開去,日子好過了許多,那段時間他對我還算不錯。可惜,好景不長。”崔淼嘆了口氣,又換上了慣常的嘲諷口吻,“養父的名聲起來以後,人們漸漸請他診治一些較重的症候。養父照例按書中的方子給人治病,卻不成了。書裏的方子不僅沒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當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養父治死了他們,但養父的名聲從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夠去分辨方子到底哪裏出了錯,結果便是一錯再錯。幾年後,終於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敗壞光了。養父受了打擊,從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還把氣撒到我的頭上,怪我死去的母親用假醫書欺騙他,害了他。盡管如此,他倒也沒有將我棄之不顧,始終還給了我一口飯吃,算是堅持了當初對我母親的承諾。從這一點來說,他終究算不上一名惡徒,只能說是一個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來,目光閃耀地望著裴玄靜。是啊,有誰會相信他出身卑賤呢?僅僅這張面孔和這雙眼睛,就當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時,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這段故事背後的傷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崔淼又往下說:“後來我自己認了字,也學會了醫術。過了不少年,我才參透那卷方書的奧秘。養父錯怪了我的母親,藥方本身是沒問題的。但又不盡然是養父的錯,因為要完全讀懂那卷方書,需要用一種特別的方法,而這個方法,母親並沒有交代。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猜測,母親究竟是來不及說,還是她根本就沒打算告訴養父。”他望著裴玄靜,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覺得,母親是故意的。因為她相信,除了她的兒子,沒人能解開其中的奧秘。所以歸根結底,她還是把祖傳的藥書只留給了我。”

崔淼的話音時遠時近,越來越模糊了。裴玄靜覺得自己隨時會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聽見了,也聽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傾訴對崔淼有多麽重要。

“那卷藥書還在嗎?”她竭力說。

“燒了。養父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藥書燒了。不管怎麽說,他養育我一場,這本書成就了我,卻毀了他。我覺得,應該讓書陪他一起去。不過書裏的方子,我全都記在心裏了。”

裴玄靜一凜,不禁睜大眼睛看著崔淼。所以說,他早在養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藥書的奧秘,卻一直隱而不宣,眼睜睜地看著養父自暴自棄,在無望中耗盡人生。誰都沒有權利譴責崔淼,細糾因果,他的行為無可厚非,但依舊是冷血的。

無奈。裴玄靜又一次想到這兩個字。人生在世,誰都有無奈,所以菩薩才是最無奈的。因為要普渡眾生,而眾生的宿孽太深,菩薩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崔淼問:“你還記得嗎?我曾對你說過,死後想葬到邙山上。”

“記得……”

“那是因為我母親死後,養父就把她隨便埋在了附近的邙山上。後來我專門去過一趟洛陽,按照養父說的位置去找,可是什麽都沒有找到。最終,我都不能為母親收拾遺骨。”崔淼的眼圈紅了,“所以我一直想,等我死了以後也要葬到邙山上,也許就能和母親的亡靈相會。我有太多的話要問她……如今,只怕也難了。”

裴玄靜很想說一句安慰的話,但新一波惡寒撲來,霸占了她的整個身心。

“崔郎……”她緊閉雙目,從唇間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來。

“我在這兒。”

“你……松開我……不要也、染了病……”

崔淼笑答:“我是金剛不壞之體,不怕的。”

她又嘟噥了些什麽,但是無法聽清了。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崔淼說,“我雖跟著養父姓崔,我的名字卻是母親給的。那時,養父問母親孩子的姓氏,她只說出了一個‘水’字。後來養父想了半天,不知和‘水’有關的姓是什麽,便幹脆給我起了三個‘水’的名字。於是我就成了三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