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生劫 2(第3/3頁)

“是的。”崔淼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既慈悲,又苦難。”

“是這樣……”裴玄靜說,“所以,崔郎便聽從了皇太後的旨意?”

“當然,誰能不聽菩薩的話呢?”

崔淼這話,聽得出是發自肺腑,毫不誇張的。裴玄靜也不禁心有觸動。她想,假如王皇太後真像崔淼所說的,是一位菩薩。那麽他們今天的相遇,不就是菩薩的安排了嗎?

她有些激動地說:“看來,我們今日能在青城山上相遇,當真是天意了。”

“怎麽說?”

“崔郎,且聽我慢慢講來吧。”

還真是說來話長。待裴玄靜把尋找王質夫的來龍去脈講完,仿佛已有數不盡的夜悄然而逝了。深山之中的夜晚,既沒有滴漏也沒有更聲,時光流轉變得越發難以捉摸。當她終於告一段落時,擡眸望向窗外,才發現皓月西沉,星光也開始寥落了。

屋裏響起低低的鼾聲,韓湘已經躺在榻上睡著了。禾娘也撐不住,斜倚在榻邊,耷拉著腦袋打瞌睡。唯有裴玄靜和崔淼二人還是精神矍鑠,大約因為,使他們的興奮不單單是案情。

“所以說,《長恨歌》中寫到了寶物玉龍子?”崔淼目光炯炯地問。

“元微之先生是這麽說的。”裴玄靜道,“崔郎是否記得,《長恨歌》中有這樣兩句,‘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

“當然記得。這兩句詩說的是在馬嵬驛時,六軍騷動,逼迫玄宗皇帝殺死楊貴妃,對嗎?”

“崔郎說得沒錯。但這兩句詩,其實是有蹊蹺的。”

“什麽蹊蹺?”

裴玄靜道:“微之先生告訴我,所謂六軍指的是左右神武軍、左右羽林軍和左右龍武軍,均為天子禁軍。所以《長恨歌》中這兩句詩,當直指馬嵬驛時禁軍嘩變之事。但是,詩中有錯。”

“有錯?”

“天寶十五年六月,玄宗皇帝幸蜀途經馬嵬驛時,天子禁軍只有左右龍武軍和左右羽林軍,也就是四軍,而非六軍。待馬嵬驛之後,肅宗皇帝北上靈武登基時,才命大將軍陳玄禮將四軍整編為六軍。”

崔淼皺起眉頭:“如果馬嵬驛時的禁軍是四軍,那不就應該寫成‘四軍不發無奈何’了?”

“可是,據微之先生說,白樂天是故意那麽寫的。他將四軍寫成六軍,是暗指馬嵬驛之變其實是由肅宗皇帝,也就是當時的太子暗中主導的。目的就是為了逼死楊玉環,並與玄宗皇帝分道揚鑣,獨自帶隊北上稱帝。”

“所以詩中用‘六軍’而非‘四軍’,即暗指當時的天子禁軍已被太子掌控,對嗎?”

裴玄靜點了點頭。

“哇,這可是皇家絕密啊!”崔淼嘖嘖,“白樂天敢這麽寫,著實大膽。”

“他有底氣。”

“底氣?就因為那個王質夫?”

“嗯。”裴玄靜道,“微之先生說,正是王質夫說服了白樂天,要他務必將這段隱事埋伏在《長恨歌》的詩句中。因為只有指明了太子是逼死楊玉環的元兇,才能解釋為何在幸蜀途中,玄宗皇帝沒有將玉龍子傳給太子。當時的局勢那麽危急,玄宗皇帝不便直接拒絕,所以才借口說玉龍子在祈雨時已拋入興慶宮龍池中,不見了,以這麽一套說辭婉拒了太子。”

崔淼搖頭嘆道:“連皇位都交出去了,一件玉龍子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玄宗皇帝不傳玉龍子,更多的是想表達對肅宗皇帝逼死楊貴妃的怨恨吧。”

兩人都沉默了。少頃,裴玄靜又道:“除此之外,《長恨歌》中還有兩句詩,也與玉龍子直接相關。”

“哪兩句?”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這兩句詩中也有錯?”

裴玄靜的目光溫柔地掃過崔淼的臉:“崔郎能猜出是哪裏錯了嗎?”

多麽熟悉的場景,山野夜闌,天地萬物都在沉睡,只有他與她還是清醒的,相互提示,彼此幫助,就為了解開一個謎題。這個謎題的意義連他們自己都無法參透,只是直覺地感到它的生死攸關,體味到其中凝結的執念和宿業。

對於此刻的崔淼來說,謎底本身亦不再重要,唯有與她相偕解謎的過程,才是值得倍加珍惜的。如果相信他們緣起於謎,那麽,這場解謎之旅最好永遠不要終結。

“崔郎?”裴玄靜低聲喚他。

崔淼回過神來:“方才走神了,靜娘見諒。”

裴玄靜淡淡地笑了笑。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到底哪裏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