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第2/3頁)

“我是想問,這個秋娘,指的是誰?”

白居易略微躊躇——秋娘,當然是指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今年中和節杜秋娘在曲江香消玉殞的消息,謫居江州的白居易直到幾個月後才聽說,很是唏噓了一番。所以昨夜創作《琵琶行》時,為形容琵琶女艷冠群芳的風采,便順手用上了杜秋娘這一典。

此刻,經女子一提,白居易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這句詩失之隨意了。須知杜秋娘的名聲盛於最近幾年,用來和數年前當紅的琵琶女相比較,確實不太恰當。

他赧然一笑:“杜秋娘是這兩年長安最有名的歌妓。要麽請娘子告訴我,當年曾與娘子爭輝的歌妓名姓,我改一改這句詩。”

“倒是不必。”女子道,“教坊中常有叫秋娘的,白司馬這樣寫也無妨。真要用了我那時候名都知的名字,恐怕就讓人看出了我的……”

她突然住了口。

白居易想,讓人看出……看出什麽?無非是猜出你的真實身份罷了。他情不自禁地望過去,你究竟是誰?

琵琶女微微偏了偏頭,又巧妙地把面孔藏到燭影後面去了。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

白居易問:“這幾句也有問題嗎?”

“弟走從軍,是對的。嫁作商人婦,也是對的。”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只是……”

“只是什麽?”

她沉默著,良久方道:“也沒什麽,就這樣吧。”

白居易皺起眉頭,心上的疑雲越來越濃重。他脫口而出:“今日我讓人打聽了一下,都說未曾見過一位常年在江口的顧姓茶商。娘子所說的是實情嗎?”

“他們當然不會聽說。”她的聲音十分鎮定,“因為顧姓茶商也非今日之人,而是當初的。”

“當初的?”一陣寒意順著後脊梁冒起來,白居易有些耐不住了,索性直問,“娘子至今尚未告知姓名,白某不知當問否?”

她指了指詩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下,白居易無話可說了。

又過了片刻,女子悠悠嘆息一聲,道:“此真乃千古絕句。妾確實沒有想到,白司馬能把妾的故事寫得如此動人,當可世代傳誦了。”

“可惜我連娘子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我的名姓並不重要,就如我的性命一樣,不值一提。但無論如何,司馬大人為我作了這麽好的一首詩,我當以一曲回報。”

說著,女子從身邊抱起琵琶,擡手,樂起。

盡管昨夜已經聽過一回,盡管在詩中已經用盡才情描摹,此刻再聽,白居易仍然神魂飄蕩,難以自已。

曲聲終了,他驚喜地叫出來:“五弦!娘子今日彈的是五弦琵琶!”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她放下懷中的琵琶,“白司馬真是知音。沒錯,昨夜我彈的是四弦,今夜卻換成了五弦。”

“可是娘子,如今這世上,能彈好五弦琵琶的人寥寥無幾啊!”

“所以,司馬大人還是猜不出我是誰嗎?”

女子擡起頭來,白居易震驚地發現,她已淚流滿面。女子哽咽著問:“至少,司馬大人應該看出我的年齡了吧?”

“娘子好像,未到不惑吧?”白居易口中這麽說著,心裏卻是酸楚難當。真相正在他的眼前一點點揭開,而他竟怯於面對了。

女子含淚笑出來:“司馬大人真會寬慰人。也對,妾聽說人死了以後,年齡就不會增長了。”

白居易倒抽一口涼氣。

“快十一年了。”她喃喃,“對於妾來說,這十一年過得宛如一夢。妾所盼望的只是能找到一個人,對他說一說妾的故事。說完了,妾的夢也就該醒了。”

“娘子你……”

“不,不要說出來,就當我是詩裏所寫的那位琵琶女吧。《琵琶行》——這麽美的詩,”女子拭了拭淚,笑道,“比之《長恨歌》,司馬大人自己以為,孰優孰劣呢?”

“這個,不能比的。”

“對,不能比。可惜他都沒有看到。否則,真不知會怎麽歡喜呢。”

白居易說不出話來。此刻,他幾乎已經明了眼前人的身份,卻又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女子從頭念起詩的序文:“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於賈人婦……”她長籲一口氣,道,“雖不盡然,但有些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也,罷了罷了。今日,白司馬為妾了卻了畢生心願,妾願將這把五弦琵琶相贈,請司馬大人笑納。”

女子捧起琵琶,紫檀木制的琴身散發出木質的幽香,螺鈿和玳瑁鑲嵌而成的花紋:正面的牡丹,背面的山巖人物和鳥獸,都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五彩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