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哈,哈,哈,你就像蠶,被自己的勞動成果纏繞。

——約翰·韋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在老式街燈的映照下,切爾西藝術俱樂部前臉的那些卡通壁畫顯得十分詭異。長長一排低矮的普通白色房屋連為一體,彩虹斑點的外墻上繪著馬戲團的怪物:一個四條腿的金發女郎;一頭把飼養員吞入腹中的大象;一個穿條紋囚服的臉色蒼白的柔術演員,腦袋似乎鉆進了自己的肛門。俱樂部位於一條樹蔭密布、冷清而優雅的街道,在漫天大雪中顯得格外幽靜。大雪懷著復仇之心卷土重來,在房頂和人行道上迅速堆積,似乎凜冽的嚴冬從未有過那次短暫的間歇。在整個星期四,暴風雪越下越大,此刻透過路燈映照下的紛飛雪花看去,古老的俱樂部配上這些新繪制的彩色粉筆畫,顯得特別虛幻縹緲,像紙板上的風景,像錯視畫派的作品。

斯特萊克站在老教堂街外的一條暗巷子裏,注視著他們一個個到來,參加那個小規模聚會。他看見年邁的平克曼在面無表情的傑瑞·瓦德格拉夫攙扶下,從出租車裏出來,丹尼爾·查德戴著毛皮帽、拄著雙拐站在那裏,不自然地點頭、微笑,表示歡迎。伊麗莎白·塔塞爾獨自打車過來,摸索著掏車費,被凍得瑟瑟發抖。最後露面的是邁克爾·範克特,由司機開車送來。他不慌不忙地從車裏出來,整了整大衣,邁步走上門前的台階。

雪花密集地飄落在偵探濃密的卷發上,他掏出手機,撥通同父異母兄弟的電話。

“喂,”阿爾說,聲音裏透著興奮,“他們都在餐廳裏了。”

“多少人?”

“有十來個吧。”

“我馬上進來。”

斯特萊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馬路。他報出姓名,並說自己是鄧肯·吉爾菲德的朋友,他們便立刻放他進去了。

阿爾和吉爾菲德就站在一進門不遠的地方。吉爾菲德是一位著名攝影師,斯特萊克之前與他從未謀面。吉爾菲德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斯特萊克是什麽來頭,也不明白熟人阿爾為什麽要拜托自己——這家鬼魅怪異的俱樂部的成員,去邀請一位他根本不認識的客人。

“我的兄弟。”阿爾給他們作介紹,語氣顯得很驕傲。

“噢,”吉爾菲德茫然地說,他戴著跟克裏斯蒂安·費舍爾同款的眼鏡,稀疏的頭發剪到齊肩的長度,“我記得你兄弟要年輕一些。”

“那是埃迪,”阿爾說,“這是科莫蘭。以前當過兵,現在是偵探。”

“噢。”吉爾菲德說,看上去比剛才更迷惑了。

“非常感謝,”斯特萊克同時對兩個男人說,“再給你們買份飲料?”

俱樂部裏人聲嘈雜,非常擁擠,只能間或瞥見軟塌塌的沙發,和爐膛裏噼啪燃燒的木頭。天花板低矮的酒吧間的墻上貼滿印刷品、繪畫和照片,有點像鄉間住宅,溫馨舒適,卻略顯雜亂邋遢。斯特萊克是房間裏最高的男人,可以越過人頭看見俱樂部後面的窗戶。窗外是一座很大的花園,在室外燈光的映照下,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

蒼翠的灌木叢和潛伏在叢林間的石頭雕像,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像糖霜一樣柔滑、純粹。

斯特萊克走到吧台,給兩位同伴要了紅酒,同時往餐廳裏看了一眼。

吃飯的人坐滿幾條長長的木頭餐桌。他看見了羅珀·查德公司的聚會,旁邊是一對落地窗,玻璃後面的花園泛著白色的寒光,顯得陰森詭異。九十歲高齡的平克曼坐在桌首,十來個人聚在一起為他慶生,其中幾個斯特萊克沒有認出來。斯特萊克看到,安排座位的人把伊麗莎白·塔塞爾跟邁克爾·範克特遠遠隔開。範克特對著平克曼的耳朵大聲說話,對面坐著查德。伊麗莎白·塔塞爾坐在傑瑞·瓦德格拉夫旁邊,兩人沒有交談。

斯特萊克把紅酒遞給阿爾和吉爾菲德,然後回到吧台去端自己那杯威士忌,刻意讓羅珀·查德公司的聚會盡收眼底。

“哎呀,”傳來一個聲音,銀鈴般清脆,但說話的人似乎比他矮很多,“你怎麽在這兒?”

妮娜·拉塞爾斯站在他身邊,還穿著上次給他慶祝生日時的那件黑色吊帶裙。從她身上絲毫看不到以前那種咯咯傻笑的輕佻勁兒。她看上去一臉怨氣。

“嗨,”斯特萊克驚訝地說,“沒想到能在這兒看到你。”

“我也沒想到。”她說。

自從夏洛特婚禮的那天夜裏,他為了擺脫對夏洛特的思念而與妮娜同床共枕之後,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回她電話。

“這麽說你認識平克曼。”斯特萊克說,他面對明顯感覺到的敵意,努力找話題跟對方閑聊。

“傑瑞要離開了,我接管了他的幾位作者。平克曼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