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是一個極度自信、十分幽默風趣和伶牙俐齒的女人。

——本·瓊生,《愛碧辛,又名安靜的女人》

那天晚上,斯特萊克雙手握拳深深地插在口袋裏,順著黑暗、寒冷的河岸朝弗林特大街走去,雖然已經很累了,而且右腿越來越酸痛,但他的步子還是很輕快。他後悔離開那間安靜而明亮舒適的臥室兼起居室;對這個晚上的出行能否有收獲也並無把握,但在寒霜凜冽的冬夜的薄霧中,他還是再次被這座古老城市的滄桑美所震撼,從童年起,他的心有一部分是屬於這裏的。

在十一月這個寒冷刺骨的夜晚,人工旅遊景點的痕跡已被抹去:

十七世紀門臉的老鐘小酒館,菱形的窗玻璃閃著燈光,散發出一種高貴的古樸韻味;聖殿酒吧標記頂上的那條龍的剪影屹然挺立,在群星璀璨的夜空襯托下,輪廓那麽鮮明、勇猛;遠處,聖保羅教堂的圓頂在迷霧中閃耀,如同一輪正在升起的月亮。斯特萊克朝目的地走去時,旁邊高高的磚墻上的那些名字訴說著弗林特大街的黑暗歷史——《人民的朋友報》《敦提信使報》——可是卡爾佩珀和他的記者同僚們早就被逐出他們原來的家園,搬到了沃平和金絲雀碼頭。如今霸占這一地區的是法律,皇家法院虎視眈眈地盯著下面這個匆匆走過的偵探,它是斯特萊克這一行當的最高殿堂。

斯特萊克懷著這種寬容而又莫名傷感的情緒,朝馬路對面標志著家鄉柴郡奶酪正門的那個黃色圓燈泡走去,然後經過狹窄的通道走進店門,一邊低頭避開那個低矮的門楣。

一進門是一個貼著護墻板的逼仄空間,墻上掛著一排古色古香的油畫,通向一間小小的前廳。斯特萊克貓腰進去,躲閃著那個破舊的“本酒吧只歡迎紳士”的木頭牌子,立刻就有一個臉色白皙、身材嬌小的姑娘朝他熱情地打招呼。她裹著一件黑大衣蜷縮在壁爐旁,臉上最突出的是一雙褐色的大眼睛,兩只白白的小手捧著一個空酒杯。

“妮娜?”

“我就知道是你。多米尼克對你的形容一點不差。”

“我可以給你買杯酒嗎?”

她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斯特萊克給自己買了一品脫的薩姆·史密斯啤酒,擠過來跟她一起坐在那張不舒服的木板凳上。房間裏充斥著倫敦口音。妮娜好像讀出了他的想法,說道:

“這是個原汁原味的正宗酒吧。只有從沒來過這兒的人才以為裏面都是遊客。狄更斯曾經來過,還有約翰遜和葉芝……我喜歡這裏。”

妮娜笑容滿面地看著他,他也報以微笑,喝了幾口啤酒之後,心頭才湧起真正的暖意。

“你的辦公室離這兒多遠?”

“走路大概十分鐘,”她說,“就在河岸邊。是座新樓,有一個屋頂花園。那兒肯定會冷得要命,”她想象著那種寒冷,打了個哆嗦,把大衣裹得更緊了,“可是老板總能找到借口不去別處租房子。出版業不景氣呀。”

“你說《家蠶》帶來了一些麻煩,是嗎?”斯特萊克切入正題,一邊在桌子底下盡量把假肢伸直。

“麻煩這個詞說得太輕了,”她說,“丹尼爾·查德都快氣瘋了。”

“怎麽能把丹尼爾·查德寫成一本齷齪小說裏的壞人呢。從沒有過的事。真的。腦子進水了吧。丹尼爾·查德是個怪咖。他們說他被卷進了家族企業,實際上他原來想當一位畫家。真像希特勒。”她咯咯笑著又加了一句。

酒吧的燈光在她的大眼睛裏跳躍。斯特萊克認為她就像一只警覺而興奮的老鼠。

“希特勒?”他問,覺得有點好笑。

“他生氣時就像希特勒一樣破口大罵——我們是這星期才發現這點的。在這之前,所有的人都只聽見過丹尼爾小聲嘟囔。他朝傑瑞咆哮,大聲嚷嚷;我們隔著幾道墻都能聽見。”

“你看過那本書嗎?”

妮娜遲疑了一下,嘴角浮起調皮的笑容。

“沒有正式看過。”她終於說道。

“那麽非正式地……”

“我可能偷偷瞟過兩眼。”她說。

“不是被鎖起來了嗎?”

“是啊,鎖在傑瑞的保險櫃裏。”

她頑皮地朝旁邊看看,邀請斯特萊克跟她一起善意地取笑那個無辜的編輯。

“問題是,傑瑞把密碼告訴了我們大家,因為他總是記不住,想讓我們提醒他。傑瑞是世界上最可愛、最沒心眼的男人,我猜他從沒想過我們明知不該看還會去偷看。”

“你是什麽時候看的?”

“他拿到書稿後的那個星期一。那時候謠言已經開始起來了,因為克裏斯蒂安·費舍爾周末給五十多個人打電話,在電話裏念書中的片段。我聽說他還把那些內容掃描了,用電子郵件到處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