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黑暗意味著她已死亡。

她的第二個念頭是:如果她已死亡,她的右手的感覺就不會像先澆上鋁皂型膠狀油,然後用剃刀片削皮那樣疼。她的第三個念頭是她沮喪地意識到,如果她睜著眼睛,看到的是黑暗——情況似乎是這樣,那麽,太陽已經落山了。這個念頭驚得她從躺著的地方倉促爬起來,她並不十分清醒,卻深深感到震驚後的乏力。開始時,她記不起來為什麽日落的念頭會這樣令她恐怖,接著,那怪物的一切情景電擊般地非常強烈地沖回她的腦際。窄窄的、死屍般蒼白的面孔,高高的額頭,癡迷的眼神。

當她躺在床上,處於半昏迷狀態時,風兒又一次刮猛了,後門也再次發出了嘭嘭的響聲。有一會兒,門聲和風聲成了惟一的聲音。接著,空中響起了一聲發顫的長嚎。傑西相信,那是她所聽過的最難聽的聲音了。她想象,一個沒死便被埋掉的受害者被人發現了,被從棺材裏拉出來後,活生生的卻精神錯亂了,她可能會發出那種聲音。

那聲音隱入不寧靜的夜晚——已經是夜晚了,毫無疑問。可是一會兒後,它又響了起來。那是非人類的假聲,充滿白癡似的恐怖。它像個有生命的東西一樣朝她撲來,使她在床上無助地戰栗起來,她摸索著,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可怕的聲音第三次響起來時,她還是無法擋住它們。

“嗨,別聽了。”她呻吟道。她從未感到過這麽冷,這麽冷,這麽冷。“噢,別……別叫了。”

嚎叫聲消遁在風聲鶴唳的夜幕中,傑西有了片刻喘息的時間,她意識到那畢竟只是條狗——事實上,也許就是那條狗。那狗將她的丈夫變成了它自己的麥當勞餐廳。接著,叫聲又響起來了。自然界竟然有動物能發出這種聲音,真叫人不能相信。它一定是個女鬼,或者是個胸口插著尖木樁痛苦扭動的吸血鬼。隨著嚎叫聲上升到清晰的最高調,傑西突然理解了為什麽那畜生會發出那樣淒慘的聲音。

它回來了,正如她所擔心的那樣。不知為什麽,狗知道,並感覺到了它。

她全身哆嗦起來,眼睛狂亂地搜尋著她的來訪者昨夜站過的屋角——它留下珍珠耳環和一個腳印的那個角落。天太黑了,這兩樣東西都看不見(她始終假定它們就在那兒)。可是,有一會兒,傑西想,她看到了那東西,她感到喉嚨要發出尖叫。她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什麽也不見,只有西窗外風過時搖曳的樹影。朝那個方向再往遠處,擺動的松影那邊,她能看見地平線上逐漸變淡的一抹金色。

可能有七點鐘了,可是,如果我仍然能看到落日的最後一抹余輝,也許就沒那麽晚。

這意味著我脫身只有一個小時,至多一個半小時。也許,離開這裏還不算太晚。也許——這一次,那狗似乎真的在大叫了。那聲音使得傑西想回應它以尖叫。她抓住一根床柱,因為她又開始站在那兒搖晃了。她突然意識到,她開始時記不得已經下了床,狗使她嚇得要死。

控制自己,姑娘。深呼吸,控制住自己。

她當真深呼吸了。她熟悉她吸進來的空氣。那就像這些年來縈繞著她的礦物質淡味——那種氣味對她來說意味著性、水以及爸爸——可又不完全如此,似乎還有某種其他的味道,或一些味道摻進了那個味道裏——老蒜頭、陳年的洋蔥、灰塵……也許還有沒洗過的腳。那味道使傑西栽回到歲月的深井裏,使她充滿了恐懼。當孩子們感覺到某種沒有面孔、叫不出名的怪物——某個它——耐心地在床下等著他們伸出腳或者垂下一只手時,就會充滿那種無法表述的絕望的恐懼。

風在刮著,門在嘭嘭作響。近處某個地方,一塊木板悄悄地發出了吱吱聲,就像有人試圖不發出聲地輕輕走路。

它回來了。

她的頭腦低語道。現在是所有的聲音在說話了,它們已經扭成了一股發辮。

那就是狗聞到的氣味,那就是你聞到的氣味。傑西,那就是木板發出吱吱聲的東西。

昨夜在這裏的那個東西回來找你了。

“啊,上帝,請別這樣。”她呻吟道,“啊,上帝,別這樣,啊,上帝,別這樣,啊,親愛的上帝,別讓這事成為真的。”

她試圖移動,可是她的雙腳僵在地板上,她的左手釘在了床柱上。恐懼使她動彈不了,確確切切,就像一頭小鹿或一只小兔在路中間被開過來的車燈罩住動不了一樣。她將站在這裏,低聲呻吟,試圖祈禱,直至它來到她面前,來要她的命。他的樣品箱裏裝滿了骨頭、指環……狗的狂吠劃破夜空,在她頭腦裏響起,她想,這叫聲肯定會使她發瘋。

我是在做夢,這就是我為什麽記不得站起來一事。夢是頭腦裏的《讀者文摘》縮寫本。當你做夢時,你根本記不起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不錯,我什麽都不知道了——那確實發生了,不過我沒有陷入昏迷狀態,只是進入了自然睡眠。我想,那意味著我一定停止流血了。因為,我想,流血而亡的人在將要死去時是不會做噩夢的。我是在睡覺,就是這樣,睡覺,做著許多各種各樣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