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60年代初他們在湖邊度夏時,威爾就能背上系著一個鮮橘黃色的雙翼形充氣浮袋,在淺水中拍打嬉水了。實際上他的技術比這強得多。梅迪和傑西盡管年齡上有差異,仍然一直是好朋友。她們常去內德梅耶遊泳館遊泳。內德梅耶有個裝備著跳水平台的浮動碼頭,正是在那兒傑西開始創建了她的跳水姿勢,這首先使她在高中遊泳隊贏得了地位,然後1971年進入州遊泳隊。從內德梅耶浮台上的跳板跳水時,她記得第一好的感覺是穿過夏天酷熱的空氣躍入發著微光迎接她的碧水中,第二好的感覺是從水底深處通過冷熱相間的一層層水浮上來。

從她煩躁不安的睡眠中浮上來就像那樣。

首先,有一種黑色的、喧囂的混亂,就像是身處雷暴之中。她在其中碰撞著,蕩來蕩去想沖出來,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是誰,或者她身處何時,更不用說身在何方了。接下來的一層較暖和,較安靜,她陷入了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噩夢中了(至少在她的有記載歷史以來)。可是,噩夢是曾有過的一切,現在它結束了。然而隨著水面的接近,她遇上了另一層寒冷的水面,她想到等在前面的現實幾乎和噩夢一樣糟糕,也許更壞。

是這樣的嗎?她問自己。

還有什麽可能比我剛才經歷的事情更壞呢?

她拒絕去想,答案伸手可及,可是如果她想到了答案,她也許會決定回頭往下遊,再次潛回深水處。那樣會淹死,淹死也許並不是最壞方式——比如說,不像跳傘跳進了錯綜復雜的高壓電網一樣糟糕。想到將身體融向那種幹巴巴的礦物質氣味令人難以承受,這味道使她同時想起了銅和牡蠣的氣味。傑西繼續堅定地向上擊著水,她告誡自己等到真正劃破水面時再去考慮現實。

她通過的最後一層水面和剛流出的鮮血一樣暖和,一樣令人恐懼:她的胳膊也許比樹樁還要僵硬了。她只是希望它們的血液重新流動。

傑西喘著氣,悸動著睜開了眼睛。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已睡了多長時間,梳妝台上帶收音機的鬧鐘令人生厭地反復報時(12——12——12,這個數字在黑暗中閃爍,仿佛時間永遠靜止在午夜)。這對她毫無幫助,她所確切知道的只是天完全黑了,月光不是透過東窗,而是透過天窗照射進來。

幹百根針刺著她的胳膊,胳膊緊張地抖動著。她通常十分討厭這種感覺,現在不討厭了,這要比肌肉痙攣好一千倍。她期盼以肌肉痙攣為代價,使僵死的雙臂復蘇。一兩分鐘後,她注意到她的屁股和腿下有一片濡濕。她意識到她先前要小便的願望消失了,她睡著了的時候,她的身體為她解決了這個問題。

她握起拳頭,小心地將身體往上拉起了一點,手腕的疼痛使得她皺眉蹙眼,運動也引起她的手背極度的疼痛。那種疼主要是由於你試圖從手銬中脫落出去。她想,你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親愛的。

那條狗又開始吠叫了。每一聲尖嚎就像一塊玻璃碎片直刺她的耳膜。她意識到,正是那個聲音將她從睡夢中拉起,正當她要潛入噩夢深處時,又把她從中拉了出來。聲音的位置告訴她,狗在屋後的外面,她很高興它離開了屋子,同時也有點迷惑。也許,在屋頂下度過了這麽長時間使它感到不舒服。這個想法有一定的意義……無論如何,和在這種形勢下的任何事一樣有意義。

“振作起來,傑西。”她用嚴肅卻睡意朦朧的語調建議自己。也許——只是也許——她正在這麽做。她在夢中感到的恐慌及非理智的羞恥感已經消失。夢的本身似乎已幹透,具有曝光過度的相片那種奇怪的幹煙特性。她意識到它很快會完全消失。將醒之時做的夢就像飛蛾的空繭,或者像馬利筋豆莢裂開的空殼,像是死亡的貝殼,那裏面曾短暫狂猛地湧動過脆弱的生命。有時這種遺忘症——如果是這個症狀的話——使她感到悲哀。她一生中從來沒這樣迅速完全地將遺忘與慈悲等同起來。

而且這也無妨,這畢竟只是一個夢。我是說,所有那些從頭裏面冒出來的頭?當然,夢應該只有象征意義——是的,這我知道——我想,這個夢也許就有某種象征意義……也許甚至是一些真理。假如沒別的東西,我想,現在我懂了,為什麽那天威爾用手戳我時我打了他。諾拉·卡利根毫無疑問會感到興奮的——她會把它叫做突破。也許是這樣的。可是,它一點作用不起,不能讓我脫出這該死的監獄手鐲,那是我的首要問題,有誰不同意這一點嗎?

露絲和伯林格姆太太都沒有回答,另一個人的聲音們也同樣緘默不語。事實上,惟一的答復來自她的胃部。胃對所發生的一切感到非常難過,可是它還是被迫用長長的腸鳴聲對取消晚餐一事表示抗議。好笑,在某種程度上看——可是等明天來臨,就不會這麽好笑了。到那時,口渴也會再次回來猛襲她,那最後兩小口水驅走幹渴能夠保持多長時間?她不抱任何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