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1頁)

徐天覺得沒法再把對話進行下去,緊扒了兩口餛飩,索性起身離開閣樓,往下走,“睡覺了,姆媽記得關燈。”

徐媽媽掃了一眼閣樓,看到露出一角的紅色,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徐天已經下樓去,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抽出來是一條女人的圍巾。徐媽媽看了看,又聞了聞,圍巾上帶著隱約的香氣。徐媽媽得意地笑了,她又把圍巾原樣放回去,關了燈下樓。

上海裏弄的早晨是嘈雜而市井的,天剛蒙蒙亮,各家各戶便開始了一天的生計。卷著時髦頭發的女孩子翹著剛染好的手指甲在門口洗臉,咿咿呀呀的收音機傳出了遠方的戰報,光著膀子的男人出來拿報紙,引發一陣姑娘家的尖叫。弄堂口是小翠家,正往外擺書攤,擺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張恨水的《金粉世家》與《啼笑因緣》,還有最時興的《蜀山劍俠傳》,小翠她爹老胡是個聾啞人,長得慈眉善目憨厚老實,以配鑰匙兼修鞋為生,這會兒正在擦他的機器。

對著徐家的是陸寶榮的裁縫鋪,陸寶榮獨身過活,年紀不小了還沒成家,他正用衣服擦自己的眼鏡,準備熨頭一天掛直的衣服,熨鬥裏的炭已經燒紅燒透了。老馬的剃頭小店也卸下了門板,門臉不大,卻用著很講究的一套家夥,銅盆白毛巾熱水剪具,門上玻璃還印著招徠顧客的英文。

小翠端了一盆水就勢潑在弄堂走道上,陸寶榮提起熨鬥到鋪口吹了吹,炭灰飄飛出去,他回身正準備將熨鬥往衣服上壓,老馬罵上了:“哪一家的短命裁縫店吹熨鬥,也不張張他的狗眼睛,把灰吹到人家臉盆裏來了。”

陸寶榮忍了忍沒說話,準備接著幹活。老馬卻是個不依不饒的性格,繼續扯著嗓門嚷嚷:“一輩子做女人衣服,一把年紀討不到老婆也難怪。”

陸寶榮被戳中了傷心事,跳了出來,“就是吹熨鬥不小心,也可以好好說話的,怎麽開口就罵人?我是在自家門口吹,風吹起來灰飄到哪裏我怎麽知道?我總不能做風的主。”

老馬見有人搭腔,反倒來了勁,“你個老玻璃還有道理了?”

陸寶榮也不是善茬,“你少裝白相人。剃頭就剃頭好了,還穿西裝?有本事住花園洋房去,不要弄堂裏頭裝大亨。”

小翠穿著大紅棉襖,燙的頭發已經有些不時興了,興致盎然地站在弄堂口,看著兩個男人吵架鬥嘴。老馬吵起架來像打字機一樣噠噠噠的頗有韻律,“我從前不是沒有住過花園洋房,你住過嗎?”

徐媽媽恰到好處地從屋裏出來,說起話來篤悠悠的,“你從前住花園洋房樓梯間,當傭人給老爺捏腳敲背挖耳朵,有啥好拿出來講的!”

老馬目瞪口呆看著徐媽媽,沒想到房東居然站在了自己對頭,“徐姆媽……”

徐媽媽接著又補了一刀,“不要裝心疼,同福裏都知道的事體,就是你自己假裝忘記。”

陸寶榮見有了幫手,幸災樂禍,“嘿嘿,就是,白天剃頭晚上還要假裝上流社會,仙樂斯一杯咖啡喝到半夜,也不曉得兌了多少水……”

徐媽媽爭取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場上,“陸寶榮你個娘娘腔少多嘴!事體是因你起的,我在裏面都看見了,挑別人過去別人心裏舒服啊?”

陸寶榮扁了扁嘴,委屈得很,“他先罵人。”

徐媽媽立眉橫腰,“隔壁鄰居一個弄堂的,來來往往的人聽見還以為同福裏打仗了呢!”

陸寶榮小聲說著:“總之今天他要跟我道歉。”

徐媽媽說一不二,“不用道歉,回去燙衣服!”

“為啥?”

“回不回去?”

陸寶榮梗了梗脖子,“不回去。”

“不回去就下個月漲你房租,說漲就漲,不服就收回來,反正現在租房的多得是,錢出得比你多好幾倍。”

陸寶榮下嘴唇顫抖委屈得不行了,擰身進鋪子。老馬看見陸寶榮已經落敗,心裏頭高興得很,打算乘勝追擊,“徐姆媽我這盆水弄臟怎麽辦?你看看灰還飄在上面,證據。”

徐媽媽自然是不吃這套,端起盆就把水倒了,“喏,證據沒了。”

正說著話,徐天從門裏提著公文包和賈小七的飯盒出來,“姆媽,我上班去了。”

徐媽媽扯著嗓子喊了一句:“早點回來啊!”

“哎,問陸師傅兩句話。”

徐天一邊說一邊走進裁縫鋪子。

徐天卸了賈小七鋁飯盒的碎花保溫外套,“寶榮叔麻煩你看看,這種布是哪裏出的?”

陸寶榮正委屈著,還扁著個嘴,“……我哪裏會知道。”

“你是裁縫師傅,布料上總比我有見識。”

徐天曉得這會兒要說幾句好聽的話。

陸寶榮拿過來瞟了一眼,“料子大路貨,都沒有上市面,邊角料裁下來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