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謝保羅(第2/5頁)

“我的肉體,應該是在死去後快速被火化、下葬了,生前沒想過可以跟誰好好討論我想要安排的葬禮,希望可以火化,漂撒在我與阿俊跟大森認識的那個海邊小鎮,在我們去遊泳的海邊,讓變成骨灰的我,由他的手,一點一點從之間泄漏,撒進海水裏,由浪漂走。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我有葬禮嗎?大森會來參加嗎?我的生與我的死對他來說,改變了什麽呢?有時你對一個人的愛如此之深,你期盼他永遠都不忘記你,卻又不忍心他為了你的死去而受苦,這真矛盾。

“但那是認識你之前,現在有了你,或者我誰都不要管,就讓你帶著我走吧,最後的時光,我想與你安靜相對。

“死去的我,那逐漸冰冷、僵硬、敗壞的肉身,是什麽模樣呢?奇怪地,我對死前與死後那段記憶全不存在,仿佛與我無關似的,使我既無法理解自己的生,更無能參透自己的死。我好像只是被寄存在一個地方,肉身完全消逝之後,我慢慢地蘇醒了。

“我生身至今二十九年,都受困於這個人們眼中‘美麗的肉身’,這個從不為我個人帶來任何快樂的軀殼,主宰了我的命運。

“當我歡快地感受這不再受限於肉體束縛的靈魂之自由時,我突然感受到清醒,像是夢中之夢,醒了又醒,我突然從剛才的感受脫離,醒在自己的床上,潔白床單如舊,方才那一段全然無名無狀的自由,那純粹意識的轉動與飄移,突然沉重地跌落在躺臥於這片白色床單的身軀,這個實然的‘我’上頭,深刻的‘存在感’打擊得我在床上晃了晃,我沒死,沒離開,只是進入了一個‘假死’的夢,正如我曾經想望的那樣。會不會當一個人真心求死,或你已心死,就有機會經歷那樣短暫的一個死亡過程,或者,你會把任何類似於想象中的死亡都當成是死。我再度清醒過來,早晨九點鐘,周六早晨,再過一會兒我就拿著鑰匙打開店門去上班,如過往兩三年的每個上班日,有些日子對我是美好的,比如大森來的時候,有些日子,連大森的到來都無法使我感到輕松,好像連他也把痛苦帶到我這兒了,要求我給予安慰。許多許多人來到我面前,對我索取的,都是那樣的東西,但那卻是最困難的。他們要求安慰、理解、撫慰、包容,甚至是愛,那是愛才做得到的,但我又有什麽能力去愛呢?

“身體好沉重,即使我只有四十六公斤,有著一般人宣稱過於纖瘦而且美麗的肉身。白色床褥裏我望著自己,窗簾縫隙透進光,手臂有細細的寒毛發亮,我覺得很男孩子氣,我將手臂鍛煉得肌肉結實,這樣的身體應該與性感無緣,我渴望的是全然的‘力量’,讓這具身體展現力量而不是展現誘惑吧。我這麽想,既然無法從生命裏脫離,我還是要努力去活,但真正想要‘活著’,卻也感受不到活著的喜悅。生命像是最遠處吹來的風,吹不動我,無法搖晃我穩定如固體的心,如果我軀體裏還有這樣的事物的話,如果我還可以稱之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具機器。

“我為自己準備了一整套完整的儀式以便逃離自己,逃離我的荒唐、怠惰、淫蕩、癡愚,如今的我真的比較好嗎?快樂的?愚蠢的?無法感受到不幸,拒絕體驗痛苦?我已經走過邊界,直接走進絕境裏了。

“或者,不是如此,那些都是舊的描述,舊的聯想,舊世界裏殘存、用來描述我的形容,是那些將我當做賤人的人強加給我的印象,把我洗腦。

“大森周間幾乎每個早上都會來,但周休二日的假期、過年、春節、中秋、父親節、母親節,所有節日他都不會出現,重要嗎?我真的必須天天見到他嗎?

“性快感?愛情?溫情?回憶?

“我幾乎都無法分辨了,那種一接觸就使人腦漿炸裂、渾身酥軟無法思考的感受是什麽,是對性愛上癮了嗎?對於他所能帶給我的,僅有的,唯一的具體事物,打開我的房門,走向我,貪婪地,近乎搏命似的,與我性交,那是愛嗎?當我因為激烈快感而歪斜眼睛,口中不能控制喊叫、哀嚎、求饒,喊發出所有淫蕩色情的話語,腦中想象那些最邪惡的念頭,為了將高潮推到最高,我們反復演練的,將之發揮到極致的,捆綁、抽打、窒息、折彎,讓性器幾乎都滲血、腫脹,痛楚與快感交替,感到性命垂危,死亡就在眼前,好像不如此就無法愛到對方。然而,當一切激烈的行為結束,當保險套滑出體外,那些我曾擁有,每一個讓我受孕的機會,都變成一攤任意丟棄的垃圾。我們癱瘓在彼此身旁,就像從前那樣,不,從前我們多麽純潔啊!我記得的大森哥哥,身上總散發潔凈的香味,總是體貼地、溫柔地,就像永遠會守護我們那樣,陪著我踏過溫暖海水,在海面上漂浮著。我記得那些時光,即使那時,我也已經渴望著他的碰觸,我知道那是什麽,幸運或不幸的是,我從小就一直知道那就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