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碎屍(第3/5頁)


但是,東南角,就是另一般光景了。沒有豆腐,沒有蔥花,沒有醬油,沒有皮蛋……總之,那些為了掩飾醜陋、虛弱的本質而故弄玄虛的設計造型裝飾美化,在這個十字格的東南角統統沒有。存在於此的,僅僅是質樸的真相,比如覆蓋上了一層柏油般黏黏湧動的通匯河水,比如市城建道路工程有限公司外皮開裂的樓房,比如路口混亂不堪的塔吊和形狀古怪的地基,還有從這個格子興起,並彌漫於整個十字格的塵埃,一遍遍地提醒著人們:這裏的所有浮華無不根基於腐爛和肮臟,並且早晚還要歸結於腐爛和肮臟。警車由西向東行駛到興旺橋,向南拐去,河水那腐臭的氣息立刻湧進半開的車窗,東郊水果花卉批發市場外面的小販還嫌味道不夠濃重,把小爐子上的毛雞蛋翻了又翻,令人有天翻地覆的作嘔感。而就在這熏天的臭氣中,蠕動著無數灰敗的人:坐在馬紮上、腳下踩著印有麻衣神相的黃色破布的算命老頭;售賣的物什不一,但面目大多猥瑣的各類小販;像廚房裏覓食的蟑螂一般在行人和機動車間狡猾地鉆來鉆去的三輪車夫……所有人臉色都是黃裏透黑,肝炎未愈似的,神情中透露出對環境、對周圍的人——甚至對自己的極度厭倦和厭惡,但仔細看去,這厭倦和厭惡中,又多少有那麽一點慵懶的舒適感。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女孩,站在由塌陷路面構造成的水坑裏,拖著長長的濁鼻涕,神情呆板,像是出殯時的紙人,很快就要被燒掉……“你說……”劉思緲想要說什麽,又沒有說下去。“什麽?”蕾蓉問。“你說……”劉思緲看著車窗外那一張張不同而又相同的面孔,茫然地說,“你說他們活得有意思嗎?”“你怎麽會這麽想?”蕾蓉驚訝地問。思緲卻再也不說話了。遠遠地看見一座長滿了野草和灌木的土丘下面圍滿了人,雖然已經掛上了黃白相間的隔離線,但是那些看客依然像膽小而又貪婪的鬣狗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前蹭,警察們不時呵斥著,收效卻不大。
思緲她們剛一下車,林鳳沖就迎了上來:“屍體就埋在這個土丘上,上面覆蓋的草木相當蜇人,一般情況下人還真不會上去。”一個棕色皮膚的小男孩正在抽泣著跟警察做筆錄:“我上去找球,看見地裏有個黑色的角兒,一揪,是個袋子,我就撕拉開了……媽呀,嚇死我了!”幾個警察圍在孩子旁邊議論:“分屍案一般都是熟人做的”,“這孩子可給嚇得不輕啊”,“不知道今天這起案子能不能和最近的系列奸殺案並案”,“法醫和現場鑒定專家還沒有來,不知道屍體有沒有缺少Rx房……”劉思緲快步走了上去:“你們幾個,在做什麽?!”警察們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是做什麽的,但她身後跟著的林鳳沖,大家可都知道來頭。“現場勘驗的無語原則,你們知道不知道?”劉思緲生氣地說,“嚴禁在有圍觀人群的現場附近議論案情!萬一犯罪嫌疑人就在人群中聽著,怎麽辦?你談足跡,他回去燒鞋;你談傷口,他回去毀兇器……咱們這案子還怎麽辦?”“這裏離人群挺遠的啊,哪裏有什麽犯罪嫌疑人……”一個警察小聲嘀咕了一句。劉思緲一指那孩子:“萬一是他家裏人做的案呢?報案者中,30%都和案件有或深或淺的關系,這個你們難道也不知道?”她轉身對林鳳沖說:“這樣不行,我要求杜處授權,由我擔任指揮長!”林鳳沖點點頭,給杜建平打了個電話,然後鄭重地對她說:“杜處已經同意:由你擔任現場的指揮長,全權指揮現場勘驗的一切工作。”警察們都非常震驚,指揮長不啻於犯罪現場的欽差大臣,權力極大,一般都是由分局副局長以上級別的人物來擔任,現在卻讓這麽個年輕的冷面美女來當,有些人在心裏嘀咕她是不是警界高層人物的“小秘”。劉思緲果斷地下達命令:首先是擴大了現場保護區的範圍,把圍觀者都趕得遠遠的;然後是設立崗哨,禁止包括警察在內的任何人進入現場中心——土丘。
“上過土丘的,除了罪犯和報案的孩子,還有誰?”準備登上土丘的劉思緲一面往皮鞋的前掌上貼不幹膠,一面問林鳳沖。“接案的一位警察,還有我,沒有別的人。”林鳳沖有些好奇,“你往鞋底貼不幹膠做什麽?”劉思緲非常驚訝:“這個你都不知道?這樣可以把刑偵人員與罪犯的足跡區分開來啊……你把報案的孩子的足跡樣本給我一份——你的和那個接案警察的樣本也給我,你就不用再上土丘了,我和蕾蓉兩個人上去。”說著也遞給蕾蓉一塊不幹膠。林鳳沖尷尬地笑笑。“思緲。”蕾蓉跟著劉思緲往土丘上走,對她說,“你留學歸來,確實掌握了很多先進的現場鑒定技術,但是不要因此就看不起咱們的刑警,他們的甘苦和才能,有許多你並不了解。”“我沒功夫去了解他們。”劉思緲說,“protect(保護)現場是當刑警需具備的基本素質。導致犯罪現場破壞的主要原因有四種:氣候、罪犯、受害人家屬、案情第一發現人,可是有些時候,警察比這四種原因都更善於破壞現場!與其讓鑒證專家在事後費勁地辨析一地腳印哪個是警察留下的,哪個是罪犯留下的,為什麽不事先就用標記物區別清楚呢?”“那你也沒必要把林科長排除在現場勘驗之外啊,他一向很支持你工作的。”蕾蓉說。“你誤會了。”劉思緲站住說。沒有太陽,土黃色的天宇,她站在土丘的斜坡上,身體兩側簇擁著無數落滿了塵埃的、暗綠色葉子的灌木,蠟黃的臉上滿是不馴。蕾蓉凝視著她,目光茫然。“勘驗犯罪現場時,勘驗人員的數量是有講究的。實踐證明:人太少了會疏漏證物,人多了有可能不小心損壞證物,而兩名勘驗人員則剛剛好——這就是為什麽我叫上你的原因。咱們倆,夠了,叫上林科長,就變成了三個人,沒必要。”劉思緲說完,又補了一句:“這和他支持不支持我工作,無關!”說完,她就提著銀灰色的現場勘察箱登上了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