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曹正:地下世界裏的女人(2)

鬼子三三兩兩地往井邊走過來,先後跳到井裏的鐵板上。然後鐵板下的機器慢慢下降,再慢慢上升,來運送其他的鬼子。

我始終無法鼓起勇氣,一次次地給自己找借口,又一次次地說就下一批吧。結果整個村莊裏冷冷清清了,只剩下那幾個從房頂跳下的家夥,走到我的身邊。

這是最後一批,如果我還不跟他們一起下去,那麽就只能等到明天了。可是我內心深處的懦弱還在腦海裏編織著理由:今天沒有必要一定要下去,因為我對這井上的環境都沒有完全摸透摸熟悉。

我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批鬼子鉆進了井裏,機器再次響動,他們的身影緩緩地下沉,眼看即將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終於我鼓起所有勇氣,翻身向井內跳了進去。生命可以有無數個明天,去完成本該在今天就要面對的輝煌或者毀滅,但那也意味著,等待明天的人,他在今天結束前,無法得到他渴望的輝煌或者懼怕的毀滅。

我想,我終於扮演好了今天的這個角色。輝煌或者毀滅我都無懼。我來了!

我重疊在四個鬼子的身體中間,跟著他們一起緩緩下降。他們的呼吸似乎都噴到我的臉上和耳邊。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本該住在島國的漁民。他們的長相都非常平常,四方臉,張嘴時露出兩顆大門牙,細長的眼睛。我甚至能看清楚面前最近的那個鬼子那坑坑窪窪的臉,印證著他也有過動蕩的青春。就是這麽一群人,他們越過海洋,如蝗蟲般撲向我們的國家。然後在我們的國家裏放肆地釋放獸性,仿佛他們完全不是文明世界中的一員。在戰俘營裏,我從一個在南京被俘的獄友那裏聽說了鬼子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甚至無法理解,為什麽看似儒雅的土肥原一郎那樣的高級軍官,會放縱屬下這種野獸行為?我永遠不敢相信,那個用德語驕傲地和我們聊著相對論的松下幸太郎,竟然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生物?為什麽可以如野獸般橫行而絲毫不加收斂?

鐵板很快就載著一行人下到井底,井底非常黑,狹窄的長長通道另一頭有微弱的燈亮著,讓人能夠稍稍看清楚路面。我意識到,如果在井上方往下眺望,之所以無法看到光線,是因為光源並不是對著井底的,人的雙眼可以在黑暗中看到遠處的光亮,但無法在月色下看到黝黑井底的異常。

鬼子小心翼翼地往通道裏走去,似乎害怕腳步聲會暴露井底世界。我回過頭看了看腳邊的鐵板,鐵板下是有機器的,由三四根鐵管支撐鐵板升降。小小空間的側面有一層玻璃般的東西立在那裏,我意識到,玻璃背後肯定還隱藏著操作這台升降機器的日軍士兵。

我狠下心來,追上前面的四個鬼子。我沒敢走在最後,而是選擇擠在中間,和鬼子的身體重合著往前走去。

很快,我們便走到了盡頭,左側出現一條看起來寬敞很多的走廊,走廊兩旁懸掛著很多燈泡。我跟著鬼子繼續往前行進,接下來是一個鐵樓梯,盤旋著往下延伸。最後我們跨過一扇大開的鐵門,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一個足有三四百平方米的營房出現在我面前。

我站在大門旁邊,心裏非常緊張,害怕看見之前想象過的各種匣子。我第一次與數十個鬼子站在同一個封閉的無路可退的空間裏。就在我傻傻發愣不敢動彈時,身後的鐵門“啪”的一聲合攏。我慌張地扭過頭去,終於意識到此刻已經沒有退路,就算真的遇到黑色匣子,我也只能選擇面對。

我往後退去,最後靠著墻站定,望著面前這群在脫著衣服胡亂說笑著的鬼子,心裏既憤怒又好笑。這群鬼子脫去外套後,裏面穿得不倫不類,統一的西式背心與大和民族獨有的裹襠布,包裹著矮壯的身體。看著鬼子嬉笑著在旁邊的水龍頭打水,用白色毛巾擦臉,他們那松懈的模樣讓我心裏稍微放松了點兒。我並沒有看到讓我害怕的黑色匣子,甚至連我猜測的陰森恐怖畫面也沒有。

我努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還是不敢往前走。我仔細地觀察著這些鬼子,那幾個女人都不在這個營房裏,三個老漢打扮的軍官也沒和他們在一起。我有點兒懊悔起來,當時應該跟著那三個老漢模樣的家夥第一批下來,那樣我應該可以看到更多的秘密。

營房對面的鐵門把我和想要窺探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我明白,就算那扇鐵門沒從外面鎖上,我也無法穿過去。因為我是以意識的形式存在的,是無形的,我無法移動固定物體。

鬼子們依然在嬉笑著,他們的各種帶著方言的日語,在耳邊非常混亂地響著。但我還是能夠大概聽明白,他們在拿三個表情很難為情的家夥打趣。那三個家夥都只穿著背心,下半身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上了黃色的日軍軍褲,站在我正對面的鐵門那兒,紅著臉任由其他鬼子士兵嬉笑。